两晋演义

第九十六回 何无忌战死豫章口 刘寄奴固守石头城


  却说拓跋珪素来好色,称帝时曾纳刘库仁从女,宠冠后宫,生子名嗣,后因慕容氏貌更 鲜妍,特立为后,已见前文。见九十二回。珪母贺氏,已早殁世,追谥为献明太后。太后有 一幼妹,入宫奔丧,生得一貌如花,纤浓合度,珪瞧入眼中,暗暗垂涎,便想同她狎昵,无 如这位贺姨母,已经嫁人,不肯再与苟合,惹得珪心痒难熬,竟动了杀心,密嘱刺客,把贺 姨夫杀毙。贺姨母做了寡妇,无从诉冤,只好草草发丧,丧葬已毕,即由宫中差来干役,逼 令入宫。贺氏明知故犯,不能不随他同去,一经见珪,还有什么好事,眼见得衾裯别抱,露 水同栖。冤家有孽,生下了一个婴儿,取名为绍,蜂目豺声,与乃母大不相同,想是贺姨夫 转世。渐渐的长大起来,凶狠无赖,不服教训,珪尝把他两手反缚,倒悬井中,待他奄奄垂 毙,然后释出。他经此苦厄,稍稍敛迹,但心中愈加含恨。珪哪里知晓,还道他惧罪知改, 特拜为清河王。后来珪势益盛,纳妾愈多,一人怎能御众,免不得求服丹药,取补精神。哪 知这药性统是燥烈,愈服愈燥,愈燥愈厉,遂至喜怒乖常,动辄杀人。长子嗣本受封齐王, 至是立为太子,嗣母刘贵人,反被赐死。珪召嗣与语道:“昔汉武将立太子,必先杀母,实 预恐妇人与政,所以加防。今汝当继统,我不得不远法汉武了。”汉武杀钩弋夫人,宁足为 训?况珪曾赖母得立,奈何不思?嗣闻言泣下,悲不自胜。珪反动怒,把他叱退。待嗣还居 东宫,还闻他朝夕恸哭,又遣人召嗣入见。东宫侍臣,劝嗣不应遽入,因托疾不赴。卫王拓 跋仪前镇中山,为珪所忌,召还闲居,阴有怨言。珪适有所闻,便说他蓄谋不轨,勒令自 杀。贺夫人偶然忤珪,亦欲加刃,吓得贺氏奔避冷宫,立遣侍女报绍,令他入救。绍本怀宿 愤,又听得生母将死,气得双目直竖,五内如焚,当下招致心腹,贿通宫女宦官,使为内 应,趁着天昏夜静,逾垣入宫,宫中已有人前导,引至内寝,破户直入。珪才从梦中惊醒, 揭帐启视,刀已飞入,不偏不倚,正中项下,颈血模糊,便即毕命。莫非孽报。

  绍既弑父,便去觅母。贺氏见绍夜至,问明情状,却也一惊,忙去视珪,果被杀死,不 由的泪下两行。曾忆念前夫么?绍却欲号召卫士,往攻东宫,意图自立。卫士多不愿助绍, 相率观望。适东宫太子拓跋嗣,使人报告将军安同,促令诛逆。安同慷慨誓众,无不乐从, 遂一拥入宫,搜捕逆绍。卫士争先应命,七手八脚,把绍抓出,送交安同。安同迎嗣登殿, 声明绍罪,立命枭斩。绍母贺氏,一并坐罪赐死。死后却难见二夫。于是嗣即尊位,为珪发 丧,追谥为宣武皇帝,庙号太祖。后来改谥道武,这且慢表。

  且说晋刘裕既平南燕,还屯下邳,意欲经营司雍二州,忽由晋廷飞诏召裕,促令还援。 看官道是何因?原来卢循陷长沙,徐道复陷南康庐陵豫章,顺流东下,居然想逼夺晋都了。 先是卢徐二人,虽受晋官职,仍然阳奉阴违,伺机思逞。徐道复闻刘裕北伐,致书卢循,劝 他入袭建康,循复称从缓。道复自往语循道:“我等长住岭外,岂真欲传及子孙?不过因刘 裕多智,未易与敌,所以郁郁居此。今裕方顿兵北方,未有还期,我正好乘虚掩击,直入晋 都,何无忌。刘毅。等皆不及裕,无能为力。若我得攻克建康,裕虽南还,也不足畏了。” 却是个好机会。循尚狐疑未决。道复奋起道:“君若不肯同行,我当自往。始兴兵甲虽少, 也可一举,难道不能直指寻阳么?”循见他词气甚厉,不得已屈志相从。道复即还至始兴, 整顿舟舰。他本预蓄异谋,尝在南康山伐取材木,至始兴出售,鬻价甚贱,居民争往购取, 不以为疑,其实是留贮甚多,至尽取做船材,旬日告成,遂与卢循北出长江,分陷石城,舣 舟东指。

  晋廷单靠刘裕,自然驰使飞召,裕即令南燕降臣韩范,都督八郡军事,封融为渤海太 守,引兵南行。到了山阳,又接得豫章警报,江荆都督何无忌,为徐道复所败,竟至阵亡。 无忌系江左名将,突然败死,令裕也惊心。究竟无忌如何致败?说将起来,也是冒险轻进, 有勇寡谋,遂落得丧师失律,毕命战场。当无忌出师时,自寻阳驶舟西进,长史邓潜之进谏 道:“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卢徐二贼,兵舰甚盛,势居上流,不可轻敌,今宜暂决南塘, 守城自固,料彼必不敢舍我东去,我得蓄力养锐,待他疲老,然后进击,这乃是万全计策 呢。”无忌不从。参军殷阐复谏道:“循众皆三吴旧贼,百战余生,始兴贼亦骁捷善斗,统 难轻视,将军宜留屯豫章,征兵属城,兵至合战,也不为迟。若徒率部众轻进,万一失利, 悔将何及?”无忌是个急性鬼,仗着一时锐气,径至豫章西隅,徐道复已据住西岸小山,带 了数百弓弩手,迭射晋军。晋军前队,多受箭伤,不敢急驶过去,惹得无忌性起,改乘小 舰,向前直闯。偏偏西风暴起,将他小舰吹回东岸,余舰亦为浪所冲,东飘西荡。道复乘着 风势,驶出大舰,来击无忌,无忌舟师已散,如何抵当,顿致尽溃。独无忌不肯倒退,厉声 语左右道:“取我苏武节来。”左右取节呈上,无忌执节督战,风狂舟破,贼众四集,可怜 无忌身受重伤,握节而死。虽曰忠臣,实是无益有害。

  刘裕得知无忌死耗,恐京畿就此失守,便即卷甲急趋,与数十骑驰至淮上。可巧遇着朝 廷来使,急忙问讯,朝使谓贼尚未至,专待公援,裕才放心前进,行至江滨,适值风急波 腾,众不敢济。裕慨然道:“天若佑晋,风将自息,否则总是一死,覆溺何害!”此时尚是 一大忠臣。说着,便挺身下舟,众亦随下。说也奇怪,舟行风止,竟安安稳稳的驶至京口。 百姓见裕到来,齐声相庆,倚若长城。越二日,裕即入都,因江州覆没,表送章绶,有诏不 许。时青州刺史诸葛长民,兖州刺史刘藩,并州刺史刘道怜,各将兵入卫。藩系豫州刺史刘 毅从弟,与裕相见,报称毅已起兵拒贼,有表入京。裕谓兵宜缓进,不可求速,遂展纸作书 云:

  吾往日习击妖贼,晓其变态,贼新获利,锋不可当。今方整修船械,限日毕工,当与老 弟同举。平贼以后,上流事自当尽委,愿弟勿疑!

  书毕加封,令藩赍书诣毅,并嘱他传语乃兄,切勿躁进。藩趋往姑孰,投书与毅,且述 裕言。毅展阅未毕,便瞋目顾藩道:“前日举义平逆,权时推裕,汝道我真不及他吗?”休 说大话!说着,将书掷地,立集水师二万,出发姑孰。到了桑落州,正值卢循徐道复合兵前 来,船头很是高锐,毅舰低脆,一与相触,便致碎损。客主情形,既不相符,毅众当然惊 避。卢徐乘势冲突,连毅舟都被撞碎。毅慌忙弃舟登岸,徒步奔还,随行只有数百人,余众 都被贼虏去。果能及刘裕否?卢循审讯俘虏,得知刘裕已还建康,颇有戒心,意欲退还寻 阳,攻取江陵,据住江荆二州,对抗晋廷。独道复谓宜乘胜急进。彼此争论数日,毕竟道复 气盛,循不得不从,便即连樯东下。警报传达建康,裕因都城空虚,亟募民为兵,修治石头 城。或谓宜分守津要,裕摇首道:“贼众我寡,再若分散,一处失利,全局俱动,今不如聚 众石头,随宜应赴,待至徒众四集,方可再图。”诸葛长民孟昶等,探得贼势猖獗,舳舻蔽 江,有众十数万,都不禁魂驰魄散,想出了一条趋避的计策,欲奉乘舆过江,独裕不许。昶 料事颇明,曾谓何无忌刘毅出师,必遭败衄,后皆果如昶言。此时因北师甫还,战士已经疲 乏,亦恐裕不能抗循,所以主张北徙,朝议亦大半赞成。惟龙骧将军虞邱面折昶议,还有中 兵参军王仲德,也不服昶论,独向裕进言道:“明公具命世才,新建大功,威震六合,妖贼 乘虚入寇,闻公凯旋,自当惊溃,若先自逃去,威名俱丧,何以图存?公若误从众议,仆不 忍同尽,请从此辞。”裕大喜道:“我意正与卿相同。南山可改,此志不移呢。”正问答 间,见孟昶踉跄进来,又申前议。裕勃然道:“今重镇外倾,强寇内逼,人情惶骇,莫有固 志。若一旦迁动,必致瓦解,江北岂果可得至么?就使得至,也不能久延。今兵士虽少,尚 足一战,我能胜贼,臣主同休,万一不胜,我当横尸庙门,以身殉国,难道好窜伏草间,偷 生苟活么?我计已决,卿勿再言!”昶还要泣陈,自请先死。裕忿然道:“汝且看我一战, 再死未迟。”昶怏怏退出,归书遗表,略言“臣裕北讨,臣实赞同,今强贼乘虚进逼,自愧 失策,愿一死谢过”云云。表既封毕,便仰药而死。愚不可及。

  俄闻卢循已至淮口,不得不内外戒严,琅琊王德文督守宫城,刘裕出屯石头,使谘议参 军刘粹,辅着四龄少子义隆,往镇京口。余将亦由裕调度,各有职守。裕登城遥望,见居民 多临水眺贼,不禁动疑,顾问参军张劭。劭答道:“今若节钺未临,百姓将奔散不暇,尚敢 临水观望吗?照此看来,定是有恃无恐,所以得此安详。”裕又凝望片刻,召语将佐道: “贼若由新亭直进,锐不可当,只好暂时回避,徐决胜负。若回泊西岸,贼势必懈,便容易 成擒了。”将佐等听了裕言,便专探贼舰消息。徐道复原欲进兵新亭,焚舟直上,偏卢循不 肯冒险,逡巡未行,且语道复道:“我军未向建康,闻孟昶已惧祸自裁,看来晋都空虚,必 且自乱,何必急求一战,多伤士卒呢?”道复终不得请,退自叹息道:“我必为卢公所误, 事终无成。若使我独力驰驱,得为英雄,取天下如反手哩。”也是过夸,试看后来豫章之战。

  既而刘裕登石头城,望见敌船,引向新亭,也觉失色。嗣看他退驻蔡洲,方有喜容。龙 骧将军虞邱,请伐木为栅,保护石头淮口,又修治越城,增筑查浦药园廷尉宦寺所居之处。 三垒,杜贼侵轶。裕皆依计施行,人心渐固。刘毅奔还建康,诣阙待罪。有诏降毅为后将 军,裕却亲加慰勉,使知中外留守事宜。再派冠军将军刘敬宣屯北郊,辅国将军孟怀玉屯丹 阳郡西,建武将军王仲德屯越城,广武将军刘默屯建阳门外。又令宁朔将军索邈,用突骑千 匹,外蒙虎皮,分扎淮北。部署既定,壁垒皆新。卢循探悉情形,才悔因循误事,急遣战舰 十余艘,进攻石头城的防栅。栅中守卒,并不出战,但用神臂弓竞射,一发数矢,无不摧 陷,循只好退去。寻又伏兵南岸,伪使老弱东行,扬言将进攻白石。刘裕留参军沈林子徐赤 特防备南岸,截堵查浦,嘱令坚守勿动,自与刘毅诸葛长民等,往戍白石,拒遏贼军。卢循 闻裕北去,自喜得计,遂引众进毁查浦,直攻张侯桥。徐赤特即欲出击,林子道:“贼众声 往白石,乃反来此挑战,情诈可知。我众寡不敌,不如据垒自固,静待大军。况刘公曾一再 面嘱,怎好有违?”赤特不听,自引部曲出战,遇伏败走,遁往淮北。贼众趁势攻栅,喊杀 连天,亏得林子据栅力御,又经别将刘锺朱龄石等,相率来援,方将贼众击退,循引锐卒趋 往丹阳。

  裕抵白石,未见贼至,料知贼有诈谋,急率诸军驰还石头,捕斩赤特,然后出阵南塘, 令参军诸葛叔度,及朱龄石等渡淮追贼。贼众转掠各郡,郡守统坚壁待着,毫无所得。循乃 语道复道:“我兵老了,不如退据寻阳,并力取荆州,徐图建康便了。”乃留徒党范崇民, 率众五千,居守南陵,自向寻阳退去。晋廷进刘裕为太尉,领中书监,并加黄钺。裕表举王 仲德为辅国将军,刘锺为广州太守,蒯恩为河间太守,令与谘议参军孟怀玉等,引兵追循, 自还东府整治水军,增筑楼船;特遣建威将军孙处,振武将军沈田子,领兵三千,自海道径 袭番禺,捣循巢穴。将佐谓海道迂远,不宜出发,裕微笑不答,但嘱孙处道:“大军至十二 月间,必破妖贼,卿可先倾贼巢,截彼归路,不怕不为我所歼哩。”却是釜底抽薪的妙计。 孙处等奉令自去。

  那卢循退至寻阳,遣人从间道入蜀,联结谯纵,约他夹攻荆州。纵复称如约,并向后秦 乞师。秦主姚兴,册封纵为大都督,相国蜀王,加九锡礼,得承制封拜,并使前将军苟林, 率兵会纵。纵乃释出桓谦,令为荆州刺史,应九十四回。又使谯道福为梁州刺史,兴兵二 万,与秦将苟林共寇荆州。荆州为贼寇所阻,与建康音问不通,刺史刘道规,曾遣司马王镇 之,率同天门太守檀道济,广武将军刘彦之,入援建康。镇之行至寻阳,适值秦苟林抄出前 面,击败镇之,镇之退走。卢循欢迎苟林,使为南蛮校尉,拨兵相助,会攻荆州。桓谦又沿 途募兵,得众二万,进据枝江。苟林入屯江津,二寇交逼江陵,荆州大震,士民多思避去。 刘道规会集将士,对众晓谕道:“诸君欲去,尽请自便。我东来文武,已足拒寇,可不烦此 处士民了。”说着,令大开城门,彻夜不闭,任令自由出入,暗中却日夕增防,士民不禁惮 服,反无一人出走。会雍州刺史鲁宗之,自襄阳率军与援,或谓宗之情不可测,道规独单骑 迎入,推诚相待,引为腹心。虽是一番权术,却不愧为济变才。当下留宗之居守,自引各军 士击桓谦,水陆齐进,直达枝江。天门太守檀道济,奋呼陷阵,大破谦众。谦单舸奔逃,被 道规追击过去,一阵乱箭,把谦射死。再移军进攻苟林。林闻谦败死,未战先逃,道规令参 军刘遵,从后追赶,驰至巴陵,得将苟林击毙。道规回军江陵,检得士民通敌各书,一律焚 去,不复追究,人情大安。鲁宗之当即辞去。忽闻徐道复率贼三万,奄至破冢,将抵江陵, 城中又复惊哗,一时谣言蜂起,且云:“卢循已陷京邑,特使道复来镇荆州。”道规也觉怀 疑,自思追召宗之,已是不及,眼前惟有镇定一法,募众守城。好在江陵士民,统感道规焚 书德惠,不再生贰,誓同生死,因此秩序复定。可巧刘遵亦得胜回来,道规即使为游军,自 督兵出豫章口,逆击道复。道复来势甚锐,突破道规前军,节节进逼。不防斜刺里来了战舰 数艘,横冲而入,把道复兵舰截作两段,道复前后不能相顾,顿致慌乱。道规得乘隙奋击, 俘斩无算。再经来舰中的大将,帮同拦截,杀得道复走投无路,拚死的杀出危路,走往湓口 去了。小子有诗赞刘道规道:

  江陵重地镇元戎,战守随宜终立功。
  尽有良谋能破贼,强徒漫自诩英雄。

  究竟何人来助道规,得此胜仗,待至下回报明。

  叙何无忌刘毅之败衄,益以显刘裕之智能。无忌猛将也,而失之轻,刘毅亦悍将也,而 失之愎,轻与愎皆非良将才,徐道复谓其无能为,诚哉其无能为也。然观于毅之苟免,犹不 如无忌之舍生,虽曰徒死无益,究之一死足以谢国人,况观于后来之刘毅,死于刘裕之手, 亦何若当时殉难,尚得流芳千古乎?刘裕临敌不挠,见机独断,诚不愧为一代枭雄,曹阿瞒 后,固当推为巨擘,卢循徐道复诸贼,何尼当之?宜其终归败灭也。刘道规为裕弟,智力不 亚乃兄,刘氏有此二雄,其亦可谓世间之英乎?


前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