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花君老二刚到门口,便发觉廖衡住的这个房间, 正就是她跟吴少霖定情之处。

  “你要不要洗个澡?”廖衡一进门便问。

  “我不要。”花君老二答说:“倒是你,该洗一个。”

  “对!一路风尘,当然该洗。”

  “我替你去放水。”

  花君老二在浴室里拧开水管,试了冷热,调整好了温度;再出来时,只见廖衡 已卸了外衣,光着背梁,只着一条单裤,弯着腰在理皮箱,他的背影瘦骨嶙峋,不 由得让她想起吴少霖壮硕的身躯,顿时脸上一层发热

  “给你!”

  廖衡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蓝丝绒蒙面的长方盒子,打开来一看,是一挂珍珠 项链;晶圆莹白,每粒有黄豆那么大,不免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惑。

  “是——”她终于问了出来:“真的珠子?”

  “当然是真的。不过,是日本的‘养珠’”。廖衡答说:“我花一千块钱,在 日本洋行买的。”

  一见面就送一千元的重礼,花君老二自然很高兴;当时就对着镜子将项链戴上, 回过头来,微笑着让廖衡欣赏。

  “也只有这么白的皮肤,戴了才好看。”廖衡说完,披着大毛巾进了浴室。

  花君老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望着铜床,脑际自然而然浮起了第一回与吴少 霖在这里的影子。

  那天——”

  那天先是挣扎,接着是合作,吴少霖自然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花君老二也不 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你的鬼把戏真多。”她似嗔非嗔地斜睨着,“以后再也不出你这种断命堂差 了。”

  接下来便是吴少霖为她去弄了镜箱来,看她重新梳头,同时谈廖衡。

  “老廖这趟来,能弄多少钱?”她不称廖衡为“廖三爷”了。

  “那可不一定。”吴少霖答说:“大概万把元总有的。”

  “他跟我说过,要娶我,问我有多少债务?我说有五、六千。他说,他替我还 了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了?我说是。你倒想,这趟他有了这么一注财香,如果真 的给我五六千元,我怎么办?”

  吴少霖想一想说:“你的意思不想嫁他?”

  “原是随口一句话。”花君老二微皱着眉说:“如果他要认了真,事情可不好 办。”

  吴少霖心一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你就嫁他好了,趁此机会氵忽个浴。”

  苏州话洗澡叫“氵忽洛”,但在南班子中是一句行话,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找 个冤大头灌米汤,替她还了债,“摘牌子”从良,嫁过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不 安于室,下堂求去,好比洗了个澡,浑身轻快,故而有此行话。

  “我,”花君老二摇摇头,“这种事我做不出。”

  “不错。你本性善良,‘氵忽浴’那种存心寻事生非,吵得人家宅不安的事, 我料你也不肯做。那末,第二个办法,你跟我。——”

  他故意话说半句,从镜子里窥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一愣,仿佛觉得他匪夷所思 似地,便不肯说原来想说的话。

  “你跟我到那里去逛一逛。”

  花君老二这才明白。她本以为“你跟我”就是“你嫁我”的意思;原来只是陪 他去逛一逛,用意当然是避开廖衡的纠缠。这个办法倒可以考虑。

  也不知道吴少霖已经下了决心要收服她;她不知道吴少霖觅到了一种据说是明 朝宫方的兴奋剂,只记得再续前欢时,被摆布得欲仙欲死,又爱又怕;第二天照镜 子,发现两个黑眼圈,为班子里的姊妹取笑了好几天。


  先让他尝了甜头,然后要开始谈判了。“三爷,”花君老二问道:“你从前说 过,替我还债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廖衡答说:“我倒问你,你自己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不过,我另外要有保障。”

  “保障?”廖衡说道:“你那里学来的‘文明辙儿’?”

  “还不都是你们议员老爷嘴里说出来的。”

  “好。你说,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我怕你喜新厌旧,玩厌了往上海一走,丢下我不管。”

  “不会的!哪里会有这种事?”

  “那可说不定。世界上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几时有过‘负心女子痴心汉’?”

  “‘痴汉等老婆’是句俗语,不是吗?”

  “不错,可是并没有说他老婆负心啊!”花君老二说道:“那痴汉是个色鬼, 老婆回一趟娘家,他就等不及了。”

  廖衡笑了,“好了,闲话少说。”他问:“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你得给我一笔‘爱情保证金’。”

  “又是一句‘文明辙儿’。”廖衡笑着问:“数目呢?”

  “当然越多越好。”

  “那要等我发财。”

  “你眼前就有财要发了。”花君老二说:“如今的议员老爷,谁不是荷包里 ‘麦克麦克”的?”

  “那不过几千元的事,算得了甚么?”

  “你不会多拉几个人?”

  “咦!”廖衡奇怪地问:“你怎么也懂这套花样?”

  “吴三爷告诉我的。”

  “吴少霖?”

  “是啊!”花君老二乘机说道:“吴三爷人很热心,也很能干,你的事托他办 好了;他一定会替你出个好主意。”

  廖衡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会了我的朋友以后再说”

  “那是个甚么朋友?”

  “别问了!”廖衡答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不问你朋友的事;可是我自己的事,总可以问。”

  “当然。你要问甚么?”

  “还不就是爱情保证金的事。”

  “好吧!”廖衡点点头,“我给你就是了。”

  就这时有人来敲门,廖衡以为是侍者,大声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吴少霖,“喔,”他歉意地笑着,“没有打搅吧?”

  “没有,没有!”廖衡很客气地说:“请坐。”

  “我以为老二已经走了。”吴少霖说:“长夜迢迢,怕平老寂寞,想来陪平老 谈谈。”

  “好极了。”花君老二接口,“我本就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

  “怎么?”吴少霖说,“我这一来,好像替平老下了。逐客令,未免太杀风景 了。”

  “不,不!”廖衡倒是巴不得花君老二早走,免得她老钉着问“爱情保证金”, 所以索性再说一句:“劳你驾,看看跟老二来的人,在那里。”

  “好!我来送。”

  送出房门,花君老二将刚才与廖衡谈话的情形,约略说了些;谈到她保举他为 廖衡奔走这一点时,吴少霖开口了。

  “他怎么说呢?”

  “他大概有他自己的算盘;你好好儿跟他谈一谈。”花君老二又说:“反正我 逼着他要钱,他就得想法子去找;只要你把他的法子想好了,自然归你经手。”

  “言之有理。”

  “平老,这会儿才九点多钟,我想陪你到东江米巷坐坐,不知道有兴趣没有?”

  “喔,”廖衡问说:“是甚么地方?”

  “那里有家罗宋咖啡馆,有一双姊妹花,是尼古拉二世的侄女儿,真正金枝玉 叶,封过公主的。”

  “好,好!”廖衡兴趣盎然,“我去见识见识白俄公主。”

  于是廖衡穿上长袍,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司的克”;相偕出门坐车,到了东江 米巷奥国公使馆附近停了下来,只见铁栏杆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花坛,上有 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知是希腊神话中那二个仙女,肩负水瓶,上面刻着英文,是这 家咖啡馆的招牌,译音是“露妮西蓝”。

  吴少霖领头,推进门去,灯光幽黯;闭一闭眼再睁开,看清楚客人不多,便挑 了隐僻的桌子,与廖衡坐了下来。

  “吴先生,你好!好久没有来了。”

  说的是一口关外口音的京片子;廖衡仔细打量这金发美女,约莫二十七、八岁。 身材丰腴,笑起来极甜,便顾不得她递过来的菜盘子,先要搭搭讪。

  “你的中国话,说得跟你的人一样漂亮。”

  “谢谢你。贵姓?”

  “我姓平。”廖衡故意不说真姓,“你呢,叫甚么名字?”

  “我叫凯萨琳。”

  “喔,很尊贵的名字。”

  凯萨琳微笑不答,吴少霖便问:“娜拉呢?”

  “她今天不舒服,没有来。”凯萨琳问:“要咖啡还是酒?”

  “平老,如何?”吴少霖问:“我看喝酒好了?”

  “喝酒也只能来杯Cocktail”

  “这里有种鸡尾酒很有名,叫做‘生气的娜拉’,不妨尝尝。”

  “这个酒名很新奇。”廖衡问说:“怎么叫‘生气的娜拉’?”

  “是伏特加调的,加蜜、加薄荷,又辣、又凉又甜,就像娜拉生气的样子。”

  “这是吴先生发明的。”凯萨琳补充道,并说:“酒很烈。”

  “烈酒不行。我不要‘生气的娜拉’。”廖衡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微 笑的凯萨琳’。”

  “这也是新发明。”吴少霖转脸叮嘱:“看你怎么调出微笑的味道来?”

  凯萨琳笑一笑,点一点头;回身财长发一甩,别有一种飘逸而粗犷的韵味。

  廖衡偏着头视线钉住她的背影,吴少霖看他色迷迷的神态,便试探着说:“平 老,细巧菜吃惯了,偶而吃顿‘罗宋大菜’也不坏。不知道平老有兴趣没有?”

  廖衡一听最后那句话,脸上就像开了个表情展览会,怪态百出;然后将脑袋凑 过去问:“有兴趣怎么样?”

  “如果有兴趣,操刀一割,只凭我一句话,就可以‘绑上法场’。”

  “你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谓予不信,平老试一试如何?”

  “我信,我信。”廖衡连连点头,“不过,我对我自己信不过。”

  “此话怎讲?”

  “怕受洋婆子的‘胯下之辱’。等我把胃口养好了,再来吃这顿‘罗宋大菜’。”

  吴少霖心知他刚刚与花君老二圆了旧梦,精力不济,所以不再怂恿,只说: “随平老高兴,反正包在我身上。”

  “等我养精畜锐,过一天来麻烦老弟。”

  “有事弟子服其劳。平老,”吴少霖急转直下地说:“闲情逸致,暂且抛开, 请谈正事如何?”

  “闲情逸致,随时可找。老弟台,你倒说说,你的所谓‘正事’是什么?”

  “平老交游广阔,慷慨仁厚,人缘极好,相信总还有别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 表,不知道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当然有。”廖衡沉吟了一下说:“不过,老弟,恕我直言,我怕你挑不动这 副担子。”

  这话含义很多,也很深;吴少霖觉得必须好好想一想,“平老”,他说:“请 你暂时不要说破,等我来猜一猜”——

  “好,我有‘微笑的凯萨琳’作伴,你慢慢想好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见凯萨琳托着银盘,冉冉而来;到得面前,她将两杯胡乱 调配的鸡尾酒摆在桌上,微笑说道:“两位慢慢用。”

  “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不好?”廖衡拉着她的手问。

  “谢谢,我不敢破例。”

  这表示陪坐为行规所不许,廖衡自然不便勉强,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放她去 了。

  其时吴少霖已经想明白了,廖衡手中有张名单,名单上的人会听他的指挥;但 可能代价不轻,所以怕他挑不动这副担子。倘是如此,自不妨谈谈;反正自己挑不 动,有人会挑。眼前必须弄清楚的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副“担子”?

  “平老,”他这样说:“你能不能让我试一试,看我挑得起来这副担子不?”

  “当然,我应该给你一个试的机会。”

  “多谢平老,请!”

  他举一举那杯“微笑的凯萨琳”:粉红色的液体,加上一枚碧绿的薄荷味的樱 桃,酸甜而凉,易于上口。廖衡喝了一口说:“不坏!这趟得交老弟,是一桩快事。”

  “多蒙平老不弃,荣幸之至。”吴少霖接下来问:“不知道那几位议员先生, 请平老代表?”

  “名单我暂时不能公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数目,一共十二位。”

  “连平老自己在内。”

  “不。”

  “这样说是十三——,”吴少霖想到了一个现成名词:“十三太保?”

  “我们没有想到十三太保这个说法。”廖衡微笑着点点头:“以后咱们就用 ‘太保’二字作为一个代号好了”

  “是。”吴少霖问:“列位太保都在上海?”

  “不!”廖衡屈着手指数:“五个在上海,两个在广州,一个在青岛,其余的 在天津。”

  “那末,怎么样才能把众家太保都请了来呢?”

  “这,”廖衡想了一下说:“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像平老鼎力维持,自然应该格外优礼。”

  “先不必谈我。”廖衡放低了声音问:“目前‘尺寸’如何?请你跟我说实话。”

  “我怎么敢欺骗平老?目前尺寸大概五到八之间。”

  “怎么?”廖衡问说:“连个整数都没有?”

  “当然有例外,像平老,起码一个整数。”

  “其余的呢?”廖衡摇摇头,“没有整数,就无从谈起了”

  吴少霖想了一会说:“请平老给我一个底子,我好找人来挑这副担子。”

  “每人一个整数。我呢,你们瞧着办好了;

  “对平老自然格外优待。”吴少霖问道:“付款的条件呢?”

  “付款条件最伤脑筋,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总要想个彼此能信得过的办 法。”

  廖衡问说:“你们有甚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有是有个办法,尚在拟议之中——。”

  吴少霖所说的办法,事实已在试行,凡是谈好了价钱的,先发一张支票,上面 只有数目,没有日期;日期在大选以后补填,并须盖章,方始生效,否则等于废纸。

  因此,领取的人不多。不过,不领不等于“不捧场”;愿意捧场的人,大多觉 得津保派不至于过河拆桥,先领支票,后填日期,一番手续两番做,自找麻烦,到 不如放大方些,事后再领。

  廖衡当然不会同意这个办法,“老弟,”他说:“我在上海就听说了许多内幕, 津保派之中,有人主张大选过后来个不认帐,拿到这种支票,打不起官司,告不起 状;大不了牺牲一两家小银行而已。”

  “这是没有脑筋的人,出的馊主意,津保派中的巨头,都有政治地位,要讲政 治信用。这件事已成过去了。”

  吴少霖紧接着又说:“再说,那家银行肯牺牲?就算小银行肯牺牲,大银行多 年做下来的信用,是决不肯牺牲的。将来谈好了,平老要那家银行的票子,不妨指 定。”

  “外国银行呢?”

  “当然可以,汇丰、麦加利、花旗、正金、华俄道胜、东方汇理;英美日俄法, 一应俱全,平老说那一家,就是那一家。”

  廖衡心想:支票是见票付款,中国的银行还可以事先约定、非到期不付;不到 日子提示,可以设法推托,外国银行不会接受他们这种狗局倒灶的办法;到时候自 己填上日期,便可兑现。因而点点头,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他聪明,别人也不笨,早已想到了;吴少霖认为有句话必须交代:“平老,不 过外国银行的支票、日期也是事后再填。”

  “不必费他们的心了,我自己填好了。”

  “不!平老,外国银行的支票,笔迹要一致的。”

  “有这样的规矩吗?”廖衡表示怀疑。

  虽无这样的规矩,但可约定;吴少霖不便说明,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那就谈不拢了。”

  “平老,”吴少霖陪笑说道:“你老明儿,不是说,想个彼此信得过的办法吗?”

  廖衡也觉得不便让吴少霖为难。于是从各种角度考虑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了一 个办法。

  “这样,到那天集合在一起;投票之前在汽车里发支票。汽车开进议院广场, 下车投了票就走,岂不干净利落?

  “办法倒是很乾脆。不过,”吴少霖忍不住问:“进去不投票怎么办?”

  “唉!老弟台,你怎么这一点都想不通?进了议院大门,又何吝于这一票?”

  又说:“老实说,这一趟‘选以贿成’,通国皆知,好比已经做了婊子了,不 卖×也是卖×,莫非还想造贞节牌坊?”

  语虽粗鄙,倒是肺腑之言;吴少霖笑道:“平老真是快人快语。”

  “别人可不如我这样子痛快。所以,”廖衡想了一下说:

  “等我的人到齐了,少不得还要招待记者,我有一套‘借乾铺”的说法,到时 候请老弟不必误会。”

  “借乾铺”是南方堂子里的规矩、押客只是在堂子里借住一晚而已。

  如今八大胡同的小班,也兴这个规矩;但议员为参加大选招待记者,而有此 “借乾铺”的说法,吴少霖就莫名其妙了。

  牛有些姑娘喜欢假撇清,明明心里千肯万肯,表面上不是推托‘身上来’,就 是说头痛不舒服,只准客人‘借乾铺’。到了半夜里,谁知道他们是乾是湿?”

  廖衡紧接着又说:“将来招待记者的说法,亦不过拿这个说法遮遮脸,叫人以 为不过让“魏武后人’这个大嫖客,借了一次乾铺而已。”

  “妙、妙!”吴少霖柑掌说道,“平老如此坦诚相待,佩服之至。不过,尺寸 方面,还望平老高抬贵手。”

  廖衡随即反问:“你看呢?”

  吴少霖盘算了一会说:“通扯一个乞巧;平老另加一个闰七月。”

  这意思是每人七千、廖衡加倍;他想了一下问:“那末,一你那一份呢?”

  中间人的佣金,自然是归他们出;吴少霖想要他一个“二八回扣“,又觉得大 高了些。那知就在踌躇未答之际,廖衡却又开口了。

  “这样,你老弟也是靠本事吃饭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面就照你所说的, 净收实数。另外你自己去做,那怕你再做出一个乞巧数来,也是你的。”

  听得这话,吴少霖心头一喜,他想:“现在的“大路行情”,一票八千,照此 计算,先就有一万多元到手。不过支票是开总数,倘或事后不认帐,有去无回,如 之奈何?一

  正沉吟之际,廖衡却又问道:“你是不是另有意见,不妨说出来商量。”

  “我是要请教,支票怎么开法?”

  廖衡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以为这件事会慢慢谈;不想急转直下 地这么快,心理上尚无准备,所以一时无从回答。

  “老弟台,说实话,这些细节,我还没有考虑到。”廖衡的脑筋很快,就这刹 那间,已掌握到问题的症结,办法亦随之而生,“我看这样,我这里十三个人,总 数多少,你们开一张支票给你。”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第一,支票开了总数,是十三个人的票钱,到 时候少了一两个人,无法扣除:少一个就是七千,风险甚大;其次,廖衡所用的支 票,万一空头,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岂不冤哉枉也。为此踌躇难答。

  “老弟,你我能谈得这么深,就无事不可言了。”廖衡的态度很诚恳,”你的 为难,就是我的为难,尽管说出来,想法子解决。”

  逼到这个地步。吴少霖不能不说实话,“开总票这一说,也有人提过,‘筹备 处’方面认为有困难。至于分开来开,平老个人,当然没有话说,不过其余十二位 倘若过河拆桥,我对我这面的人,就没法交代了。当然,我可以找平老;问题就在 于此,”他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替平老找麻烦。所以不如早早想个妥善办法为 妙。”

  “你的话不错,如果早就料理清楚,到时候集合、上车、发支票、投票;出了 议院大门,各奔前程,岂不干脆?”

  “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廖衡点点头,“你先老实告诉我,你想弄多少钱?”

  这一问,吴少霖不能不考虑之后回答;心里盘算,要多了廖衡不肯,要少了于 心不甘,酌乎其中,每票要他一千元。

  “平老,我这面人多,总要一吊才分配得过来。”

  一吊就是一千。廖衡问道:“你的意思,‘筹备处’至少得给八千,彼此才都 有着落?”

  “是的。”

  “那末,我们来算算帐。照规矩回扣‘九二’就是八厘,八八六百四十元,你 要一千就是一成四了。是不是?”

  吴少霖心想廖衡的算盘真精,但算得不错,只好答说:“是的。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的话还没有完。”廖衡作个手势拦他的话,“我说过,再多 也是你的本事,一成四不算多。问题是从我们这面分出去,比较难办,只有我来顶 名。现在,出席费是多少?”

  “投票那天的出席费,已经有决议了,每位二百元。”

  “好末,十三个人就是两千六?”

  “是的。”

  “现在再算旅费,除我以外,还有十二位要领,每位四百,一共四千八。”

  廖衡问道:“四千八加两千六是多少?”

  “七千四。”

  “你的目标是一万四,对不对?”

  “对。”

  “好,问题容易解决。出席费、旅费归你去领;此外你跟‘筹备处’去说,我 要先领一笔交际费,选好了,我打条子给你,请你代领,这不就行了吗?”

  廖衡打的是如意算盘,他的票钱加倍以外,还要领交际费;这一点未必能如愿。

  吴少霖发觉自己这面,可靠的只有七千四百元,比九二扣略好而已。但是,对 方所得,却因廖衡花说柳说地,由“乞巧数”变成“中秋数”了!”

  “怎么样?”廖衡问说:“老弟台对我这个办法,是否满意?”

  不满意也只好认了,“很好!是平老的照应。”吴少霖委委屈屈地说。

  廖衡自己也觉得算盘太精明了一些,因而伸一个指头,说道:“交际费我要一 万。要到了,都是你的。”

  这使得吴少霖心里舒服得多,随即问道:“平老能不能打个条子,或者写封信 甚么的?”

  “写信不必了,我打张条子吧!”

  于是吴少霖跟凯萨琳要来一张厚洋纸信笺:取出杨仲海从上海带来送他的“康 克今”金笔,拔掉笔帽,送到廖衡手里。

  廖衡毫不思索地一挥而就,写的是:“兹由吴少霖先生交来交际费大洋一万元 正。”下面具名“平园”,表明他是国会议员中,一个小团体的领导人。

  当他在写收条时,吴少霖在心里盘算,觉得此公虽精明,但很上路,是缓急可 待,值得交结的人。所以等收条到手,看了一下说:

  “领到了,我替花君老二送三千元过去,作为平老送她的花粉费,你老看如何?”

  “不,不!”廖衡向柜台看了一眼,“送老二不如送她。”

  “遵命。”吴少霖索性再说一句漂亮话:。“不管领得到、领不到,我都会送 她花粉费,让她感恩图报。”

  “喔,”廖衡兴味盎然地:“怎么个图报法?”

  “那还用说?自然是投怀送抱,任凭平老胡帝胡天。”

  “好个胡帝胡天?”廖衡大笑,笑完了低声说道:“我真要来领略‘酒家胡’ 的风味。明天行不行?”

  原是开开玩笑,不道他居然很认真;看起来廖衡是个色中饿鬼,吃在碗里,看 在锅里,未免太贪。照此看来,说他如何迷恋花君老二,亦恐未必。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决定留着凯萨琳,作为将来花君老二跟他闹翻的藉口。 这样,就不能让他轻易上手了。

  “平老,”吴少霖说:“这些帝俄贵族,总忘不了自己过去的身分,所以初上 来有些臭摆谱的味道,得要慢慢儿来。而且,平老初到,雨露所施,自然花君老二 先沾恩溉,你说是不是呢?”

  “甚么‘雨露’、‘恩溉’?”

  廖衡笑道:“你老弟简直把我当做袁世凯了。”

  吴少霖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平老且先养精蓄锐,骑洋马得很费一番气力 呢!”

  “这倒是实话。”廖衡也是低声问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宫方’的药来?”

  “有,有!今天晚上我可以弄来。”

  “今天晚上倒不必了。”廖衡停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老二那匹小川马,我 刚才已经把她降服了。”

  “好!”吴少霖说:“等平老骑大洋马的那天,我一定替你预备妥当。”


  第二天依照约定的时间,廖衡在来今雨轩跟王坦见了面。

  他本来是想打听打听大选的票价,看王坦能不能替他经手?

  如今问题已经由吴少霖解决了,所以见了王坦只是叙旧而已。当然话题离不开 大选。

  “养怡,”廖衡问说:“有人说曹仲珊想当大总统,你也是劝进的要角之一, 有这话没有?”

  “我不是要角,我也没有劝进,不过说了老实话而已。”

  “喔,我倒听听,你是如何老实?”

  据说,有一天王硫芝问王坦,曹锟想当大总统,可当不可当?是当好还是不当 好?

  王坦作了个“两可两不可”之说,曹锟钱太多用不了,打算买个大总统的尊号 自娱,可当;如果想做事,大总统的责任太重,曹锟干不了,不可当。若是为下台 养老而当大总统,是最好的办法,可当;如果还不想下台,当过大总统不能再干别 的职位,不可当。

  “结果呢?”

  “其实早有结果了;在我说这话之前,他们已经组织了三个小团体,有两百多 张基本票。迟迟未见实行,是因为王孝伯、吴子玉几次跟吴大头谈不拢,后来是我 去谈好的。”

  “那你不是要角吗?”

  “不是,不是!只供奔走而已。因为——。”

  原来王坦跟吴景濂很熟,尤其是吴景濂的妻子跟他很投缘,而吴景濂惧内,所 以王坦走内线,说服了吴景濂支持曹锟贿选。

  “代价呢?”

  “这个!”王坦伸出一只屈起了拇指的手。

  “四十万?”

  “大致是这个数。我去说妥当了,钱由王孝伯去谈;也由他过付。”王坦停了 一下问。“老廖,你这趟来作何打算?”

  “只是来看看热闹。”廖衡答说:“谈不到打算。”

  王坦见廖衡问避不言,就不便深问,说些闲话,又要为廖衡接风。

  “改天吧;”廖衡答说。“有个亲戚病得很重,我得去探病”

  这是托辞;其实是回六国饭店去拟电稿,约他的“太保”到京。他们有一本自 订的密码,翻译电码很费事,直到傍晚,方始竣事。

  为了事关重大,怕泄漏机密,廖衡亲自坐洋车到电报局发了电报;复又回到六 国饭店,打算睡一觉再作道理。

  一进门,便发现吴少霖在大厅上等着。“平老”,他起身迎了上来,递上一份 请贴,“津保派诸公,听说平老来了非常高兴,今天晚上熊省长跟边议长,请平老 晚饭。”

  “喔,屋子里坐。”等进入房间,廖衡又问:“还有些什么人?”

  “无非都是各团体的头头。”

  廖衡点点头,却不是接受邀请的表示,“我想我表面上以保持超然的立场为妙。” 他说:“请你替我谢谢。”

  “是。”吴少霖随即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分机,接通了甘石桥一百四十号议员俱 乐部,找到专管请客的干事,说道:

  “劳你驾,转告熊省长。边议长,廖议员廖平老的身子有些不爽,大夫关照要 多休息,今天不能赴席,务必请代致谢意。”

  其实,吴少霖亦不愿他跟熊炳琦、边守靖见面,因为他归吴景濂指挥;廖衡所 开的条件,在他没有跟吴景濂谈妥以前,如果当事人直接接触,有了结果,他这中 间人便要落空了。

  虽然廖衡很上路,不致于出卖他;但如果给了廖衡一个他是不劳而获的印象, 亦不大好。

  “平老,”他说:“我要向你据实报告。我是奉吴议长之命办事,平老交代的 话,我要跟他说。吴议长到保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我准定后天上午来报告结果。”

  “好、好!不忙。”廖衡说道:“今天我们先去完愿吧!”

  “完愿?”吴少霖想一想明白了,“等我来通个电话。”

  电话是打到花君老二那里,据说她也出条子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吴少霖 便留话,让她一回来就回电。

  “平老今儿会过王养怡了?”

  “是的。听了很多内幕。”廖衡问道:“你知道你们议长得了多少好处?”

  “听说是十五万。”

  “不止,加倍还多。”廖衡也学王坦那样,将手一伸。

  “四十万?”

  “不错,“四十万。”

  接着,廖衡又谈了些工坦告诉他的内幕。

  正在说着,电话铃响了;吴少霖顺手拿起话筒,答一声:

  “喂!”他猜想到是花君老二打来的,所以特为问说:“你是请廖议员讲话不 是?”目的是要让对方听出他的语声。

  “刚刚的电话,是你自己打给我的,还是廖三爷要你打的?”果然是花君老二, 已辨出了他的声音。

  “廖三爷要我打的,问你今天房间空不空?”

  “本来不空,我叫他们辞掉了。”花君老二问:“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请廖三爷自己跟你说。”吴少霖掩住话筒向廖衡说:“问你老什么时候去?”

  廖衡点点头,把话筒接到手中,“老二,”他问,“你要不要我来?”

  “废话!”

  挨了骂的廖衡反而笑了,“你要我什么时候来?”他又问:“现在就来好不好?”

  “问你自己!”花君老二发牢骚似地说:

  “我等了你一天的电话,来不来?要来什么时候来;是打牌还是光喝酒,请多 少客人?你为什么不早来一个电话,也好预备。”

  “对不起,对不起!”廖衡笑说:“说实话,要请那些客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好吧!我们马上就来;来了再说。”

  “那就快来,我把条子都回掉了。”

  廖衡搁断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们就走吧!”


  名为“双台”,实际上只有一桌菜,因为廖衡的交游虽广,但此来情况特殊, 熟人见面问一句:

  “是为大选来的吧?”

  那时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如果承认,下面或许就会问出不好听的话来;倘或 不承认,那末进京又是干什么?

  为此,他只请了四个跟他一样,态度暖昧,不愿谈大选的国会议员,另外是吴 少霖所邀的单震与刘一鹤,再加上杨仲海,主客一共九人。

  “今宵只可谈风月。”作主人的一人席就宣布;然后说道:

  “少霖,叫条子还是你执笔吧!”

  “是,平老。”

  四名议员,都有相好的;杨仲海仍旧叫了栖凤阁老四,单震与刘一鹤难得到清 吟小班来,一时都想不起有什么中意的人,便由吴少霖“荐条子”,他自己仍旧叫 的梅春老七。

  等开了席,所叫的条子,陆续而至,花君老二以女主人的身份周旋,小班的姑 娘以及“跟条子”的“本家”、娘姨,自己人交谈,都说苏州话,一时莺声呖呖, 曼呼娇笑,热闹非凡。

  由花君老二开始,姑娘们一个个挨次敬酒。

  从首座的山西籍议员张起元起,接下来是河南的岳咸斌、福建的王泽之、江苏 的史大通;然后才是廖衡的“小朋友”。

  敬酒以外,照例有一两句门面话,这一套规矩行完,已经去了一个钟头、了。

  “今天是雅集,”廖衡说道:“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此言一出,肚子里墨水不多的人,不免惴惴然;吴少霖善于察言观色,他向坐 在他右首的主人说:

  “平老,酒会直乎雅俗共赏;太难了,我可敬谢不敏。”

  “当然,当然。廖衡拿手指着说:“九个人,自一言至九言联句,各位赞成不 赞成?”

  首座的张起元点点头说:“起令吧!”

  “忝居令官,我占便宜,起句只有一个字。”廖衡回头向花君老二说:“你说 一个字看;随便什么字。”

  花君老二想了一下说:“现在不是选大总统吗?我就说个“选”字。”

  廖衡暗暗皱眉,真是俗语说的,“那责不开提那壶”;不过,已经起了令,不 能不算,正在踌躇之际,诗做得很好的刘一鹤开口了。

  “选是上声、十六铣;不过琰、赚、潸之韵,可以通用的。”

  “索性宽一点。”廖衡说道:“平仄通押。”

  “如果平仄通押,第一个字应该用仄声,稍示限制。”

  “好!”令官接纳了刘一鹤的建议,叫人拿骰缸来,用两粒骰子摇,是十一点, 由他右手的杨仲海数起,一圈转过来,再数余数,该坐在杨仲海上首的刘一鹤接令, 他从从容容地说了两个字:“选贤。”

  “转到平声一先了。”令官吩咐花君老二:“再摇。”

  这回摇了个三点,数到史大通,他用苏州腔的官话说:“选贤是选贤,不过: ‘要铜钿’。”

  有点杀风景了,吴少霖不免伤脑筋,怕这个令行到后来,会让主人尴尬,得想 个什么办法匡之于正。

  正在寻思之际,只见花君老二推了他一下说:“该你了。”

  吴少霖定睛看时,摇了个满数十二点,数过来该他接令;于是想了一下说: “万选青钱。”

  “这一句接得好。”刘一鹤应声而言:“我贺一杯。”

  吴少霖自己也很得意,因为这一句很巧妙掩盖了那“要铜钿”三字;因而举杯 说一声。“谢谢,我陪一杯。”

  喝于了酒,他将骰缸盖子阖上,花君老二拿起来摇了三下,揭开盖子一看,她 自己先就笑了。

  “这么巧!刚刚最大,现在最小。”

  最小是两点,一下数到杨仲海;他对此道本不在行,加以猝不及防,因而有些 张惶失措,“该我?”他问:“第几句?”

  “五言。”栖凤阁老四在他身后提示。

  “喔,五言。”他定定神才想起吴少霖的那句“万选青钱”;照“钱”字押韵, 眼前风光有个字可用,脱口说道:

  “天天开华筵。”

  这五个字一念。刘一鹤第一个皱眉;作令官的廖衡毫不客气地说:“罚两杯!”

  杨仲海大窘,但长者所命,不敢违拗,干了一杯酒,等花君老二为他斟第二杯 时,栖凤阁老四用苏州话问道:“廖老爷,哈勒要罚两杯介?”

  “唷,”也是苏州人的史大通笑道:“有人匆服贴哉!看令官老爷那哼说法?”

  “我自然有我的说法。”廖衡说道:

  “四小姐,你要替仲海打抱不平不是?我听说你也颇通文墨,这样好不好,你 先喝一杯,如果我的说法不通,陪还你一杯,另外再罚一杯。如何?”

  “蛮好!”栖凤阁老四,拿起杨仲海的酒,一饮而尽,

  “好!”廖衡指着刘一鹤说:“刚刚刘老爷说过,第一个字要用仄声;‘天’ 是平声,你总知道吧?”

  “勿错格;第二杯呐,罚点啥?”

  “天天开华筵’五个字都是平声,这叫什么诗?”

  栖凤阁老四嫣然一笑,拿起酒壶,替杨仲海斟满了说:“输脱格哉!耐吃脱仔 吧。”

  杨仲海如傀儡般,他人怎么说。他怎么做。等于了这杯酒,花君老二又要摇骰 子时,却为廖衡拦住了。

  “这句诗要改对了,才能过关。四小姐,你替他改一改;改对了,我喝一杯, 改得不好。你们俩喝个‘交杯盏’。如何?”

  “好,好!”大家都起哄附和。

  “四小姐,”坐首席的张起元问,“你是想请令官喝酒呢,还是想跟仲海兄喝 ‘交杯盏’?”

  “自然要请令官喝酒。”

  张起元也是听说栖凤阁老四有“诗妓”之名。有意试试她,看她有何把握?听 她这样口答,很满意地说:“好,你改吧!”

  “容易!‘天天’改‘日日’——”

  “错!”

  “错”字刚出口,栖凤阁老四抢着说道:“俺(要勿)急囗!亻奈还不曾听完; ‘日日启华筵’,那哼?”

  五言诗仄起平收,第三字亦应用仄;而“开”字是平声,所以廖衡说她错,改 成仄声的“启”字就不错了。廖衡乖乖地干了一杯酒,却还有话。

  “仲海,你应该敬她一杯酒,不然你没法儿过关。”

  “是。”杨仲海答应着,持着酒转身说道:“谢谢耐!”也是苏州话。

  接下来摇到首座的张起元,他念了一句:“几人口角流涎”。六字双关,表面 上接“华筵”;骨子里是指票款。

  原来史大通那“要钢钢”三字是个启示,在座的议员都认为用自嘲自谑的态度, 来应付这个话题,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下把骰子三点,该作陪的单震接令,他当然是恭维之词。“衮衮诸公望若仙”。 然后是王泽之的八字句:“津保洛阳到处周旋”。

  最后剩下河南的岳咸斌,就不必摇了,“岳老爷,”花君老二说道:“请你收 令。”,

  岳咸斌亦同样地采取自嘲自谑的态度,而且相当率直:“八百罗汉说来真可怜!”

  此言一出,举座微笑不语,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吴少霖便向他请来的朋友说: “诸公笑谈,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新闻记者。”

  “不会,不会。”单震与刘一鹤同声回答。


  吴少霖怕新闻记者,而新闻记者偏偏找到了他。

  此人是中立的“京华日报”记者,名叫林华宝,他的采访手腕很高;从电报局 中得到线索,廖衡发出十二通密电,收报的人都是国会议员;因而到六国饭店去访 廖衡。不道扑了个空。

  向同业打听,据廖衡刚到京时,在铁路饭店招待记者,有吴少霖在场招呼,所 以一见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廖议员不在六国饭店;在那里?吴先生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

  吴少霖明知廖衡高卧在花君老二香闺中,但决不会透露:“对不起,”他说: “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

  “你今天会跟廖议员见面不会?”

  “还不知道。”吴少霖答说。

  “我跟廖议员是世交,他到京以后。我不过尽晚辈之礼招呼而已。他有事才会 找我。”

  这个记者不得要领,怏怏而去;但京华日报的社长黄云鹏,得到确实消息,廖 衡确是由吴少霖负责接待,因而亲自出马来采访。

  北京的报纸有三十多家,背景不同,规模不一,这家京华日报标榜中立,发行 量虽不算大,但在政学两家有相当地位。

  而黄云鹏又是社长的身分;吴少霖不能不买他的帐,“黄社长,我替你找找看。” 他说:

  “这里人多,讲话不便;你请坐一坐,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打电话。”

  吴少霖找到另一个办公室,电话打到花君老二班子里,说廖衡刚走;再打到六 国饭店,说廖衡刚到。即一时接上了头。

  廖衡很爽快地说。“你马上陪他来好了;我在餐厅等他。”

  吴少霖搁下电话,故意跟同事聊了一会闲天,才回到自己办公室,“黄社长,” 他说:。

  ”找是找到了,廖议员先不肯接受访问,我劝了好半天,说贵报是很有地位的 报纸,而况是黄社长亲自采访,一定要尊重。廖议员答应了,他在六国饭店餐厅, 请你午餐,聊表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扰他一杯咖啡好了。”

  “那就请吧!”

  于是坐上黄云鹏的汽车,直驶六国饭店,在餐厅中经由吴少霖的介绍,彼此作 了一番寒暄,喝着咖啡,渐渐谈入正题。

  “黄社长有甚么话要问我,尽管说。不必客气。”

  “好!廖议员既说不必客气,那末,我措词方面,如有不恭之处,要请你多多 包涵。”

  “言重、言重!”廖衡答说:“无话不谈,不必顾忌。”

  吴少霖听得他们这番交换的话。心里不免嘀咕,急忙向廖衡使个眼色;廖衡微 微摆一樱手,仿佛示意放心;又似阻止他不用管这件事。

  “廖议员,请问你这趟进京,是不是为了大选?”

  “是的。”

  “打算选曹巡阅使为大总统?”黄云鹏问:“外间风风雨雨,说票价多少多少, 形同猪仔。请问廖议员对此说的看法如何?”

  “我不会做猪仔。”

  “喔,”黄云鹏很注意地,“廖议员的意思是,此行与票价无关。”

  “那又不然。这是两回事。”

  “票价与选曹有密切关系,怎么说是两回事呢?”

  “你是说,得了票价,就要算猪仔议员?”

  “是的。”黄云鹏点点头,“既得票价,能不做猪仔吗?”

  “不错。”廖衡答说。

  “我这次进京,确是为了五千元票价,这不必瞒大家,有些人盘踞要津,于了 多年肥缺,宦囊甚丰,这是傥来之物,大家可用;不过没有机会,他们是一毛不拔 的。”

  黄云鹏大为诧异,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坦率,采访的兴趣也就更浓了,“照廖 议员看,”他问:

  “这一次是个拔毛的机会?”

  “是的。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你是掌握住了这个机会?”

  “无所谓掌握,机会是本来就在那里的,只要愿意,自有人把机会送到你手里。”

  “慢点,慢点,廖议员,”黄云鹏想了一下说:“请你谈一谈,何以得了票价, 仍旧可以不算猪仔议员?”

  “黄社长,”廖衡答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谈一个逻辑,何谓猪 仔议员?因为他甘于卖身;那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了是吗?”

  “是的。”

  “这就口答你的问题了,票价照收,投票不投,那就是不卖身;不卖身就不是 猪仔。”

  他这番说法,颇为新奇,虽是歪理,却不易驳倒。

  但吴少霖却大为着急,心想他这番话明天见了报,不但票价不能再谈,而且议 院的饭碗都有影响,所以连连投以眼色,想拦阻他别再荒腔走板,乱说一通。

  但即令廖衡想煞车,黄云鹏那里肯放过,“廖议员,”他问:

  “阁下的高论,实在佩服。不过我要请问,别人不是傻瓜,肯白给票价吗?”

  “我也不是傻瓜。”廖衡答说:“美国造横贯大陆的铁路,招聘华工;有人经 手买猪仔,工人事先当然答应了的,但中途脱逃是另一回事。”

  “原来廖议员的打算是,先答应投票,票价到手就不投了。”

  “正是如此。”

  “这不成了骗人了吗?”

  “取之于盗,不为伤廉。”

  “坏了,坏了!”吴少霖心想,拿了人家的钱,还骂人为“盗”;上头一定震 怒,看来自己的饭碗,已快着地了。

  “廖议员,”黄云鹏紧追不放,“那么你是如何中途脱逃呢?”

  “这,对不起,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如果把方法告诉你。戏法就 变不成了。”

  “是不是想脱身南下?”黄云鹏善意地说:“据我所知,火车站布满了密探。”

  “我知道,我知道。”

  “那末,廖议贝是如何脱身呢?”

  “对不起,”廖衡笑道:“这就无可奉告了。”

  出现了外交词令,料知再问亦无用;好在收获已丰,所以黄云鹏很满意地道谢: “谢谢廖议员;真是快人快语。”

  等他一走,吴少霖埋怨廖衡,“平老,”他说:“你这些话实在不应该说的; 明天一见了报,我怎么交代?”

  “喔,”廖衡不慌不忙地问道:“向谁交代?”

  “第一个是我们议长吴大头;第二是津保派的钜头。如今前途多艰,事情很难 说了。”

  “很好说。”廖衡神色从容地:“老弟,你别忘了‘借干铺’的理论。”

  吴少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是!”他笑逐颜开地说:

  “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照约定而行;不过,平老,你不能再出花样了。”

  “老弟不能怪我,报馆里的人,是你领来的。”

  “是,是!我不是怪平老,不过提醒而已。”


  “你看!”吴景濂将一张京华日报,揉成一团,使劲摔在吴少霖面前:

  “这叫甚么话,简直是神经病!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有把握让他就范, 结果弄来一条疯狗。”

  吴少霖知道他为甚么大发雷霆;而且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很沉着地答说:

  “疯狗是疯狗,见了钱就不疯了。议长,他是装疯卖呆。”

  “那末,他说那些话是甚么意思呢?”

  “无非‘黄熟梅子卖青’而已。他自己作了一个譬仿,好比南班子里的客人 ‘借干铺’。”

  “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

  等吴少霖将廖衡自我作践的譬喻说明白了;吴景濂的气也消了。

  这些出卖风云雷雨的勾当,他也是老手;心知廖衡所言不虚,吴少霖也还是有 功劳的。

  “原来他说钱照拿,票不投;也就是姑娘推托‘身上来’的意思。”

  “一点不错。”。

  “那,”吴景濂坐了下来,指着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

  “你坐下来谈。”

  “是。”吴少霖拿出廖衡写给他的条子说:“议长,请你先看这个。”

  吴景濂一看便皱眉,“要支交际费?”他问:“他有多少人?”

  “他自称‘十三太保’。”

  “真有十三个?”吴景濂问。

  “名单,他不肯交出来。这是无怪其然的;他怕我们这面自己个别去接头、不 过,我相信不假。”

  “何以见得?”

  “他已经发电报出去了。京华日报的记者,就是从电报局得到了消息,才去访 问他的。”吴少霖又说:“反正到领票的时候,总要露面的。”

  “这样说,电报局有他发电的名单?你拿我的名片去看吴总长,请他交代电报 局,抄一份名单来。”

  “是、是!”吴少霖趁机奉承:“议长心细如发,我倒没有想到,可以跟电报 局要名单。”

  “交际费你先替他领了去;旅费等人到了,点人头照支。你跟他说清楚,如果 不到十个人,交际费照扣。”

  “请问议长,怎么扣法?”

  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旅费就不发了;由他的交际费中,自己去付。”

  吴少霖心想,扣旅费就是扣他的钱。假如说来了九个人,每人四百,扣而不发, 就少了三千六百元,非同小可。

  于是他说:“议长,我看戋戋之数,不必太认真。再说,旅费扣发,他就不肯 打条子;会到处办报销,也是个麻烦。”

  “好吧?我刚才的话取消。”吴景濂提起笔来,在廖衡的条子上批了“照发” 二字,交了给吴少霖。

  在会计处领到了支票,吴少霖随即又赶到甘石桥一百四十号,国会议员俱乐部, 但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吴少霖向空中使劲唤了两下,鸦片烟的香味,比前两天 浓重得多,他知道曹锟的美梦,快要做成了。

  “少霖,少霖!”有个议院的同事,拉住他说:“大家都在找你。廖议员怎么 闹这么一个笑话?”

  所谓“大家”,当然是指筹备大选的钜头们;吴少霖笑笑答说:

  “别耽心,笑话免不了;大事误不了。”

  说完,他直奔上楼,到得东西第一间,排闼直入,王承斌、王毓芝、边守靖、 熊炳琦、吴毓麟都在座。

  “报告诸公,”吴少霖将手中的支票一扬,“廖议员十三票。吴议长先发了他 一万元的交际费。”

  这句话先声夺人,大家对于廖衡与吴少霖的不满,立即消失了一半,“宗兄,” 吴毓麟摆摆手说:

  “坐下来谈。”

  这一坐下来,少不得又要将廖衡自虐的譬喻说一遍;最后谈到票价,也就是吴 少霖来看“大家”的目的。

  “到了投票那一天,由廖议员约在一起吃饭;饭后坐汽车上议院,在车子里发 支票,每人一张,见人付票。

  “你说他有十三票?”王承斌问。

  “是的。”

  “名单呢?”

  “名单在电报局。”“怎么?”下辖路、航、邮、电四大司的交通吴毓麟,诧 异地问:

  “名单怎么会在电报局?”

  “只耍吴总长交代一句,名单马上可以取到。”

  吴少霖将廖衡发电召议员的原委,扼要说了一遍。

  “好!我马上派人去要名单。”

  “不忙、不忙!有这口事就行了。”王承斌问:

  “盘口怎么样?”

  “廖议员狮子大开口,每票一万二,他本人加倍。”吴少霖说一

  “我从下午六点磨到半夜两点,才磨掉四分之一。不过,我打算走一条内线, 大概还可以打掉一点。”

  “磨掉四分之一,就是九千;就算再打掉一千,也还要‘桂花数’。”边守靖 说:

  “老廖个人双倍倒无所谓,其余的似乎高了一点。”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吴毓麟转脸说道:

  “宗兄,你请到餐厅去喝杯饮料;回头派人来请你。”

  等吴少霖一走,五个人都围到会议桌前,去看那张长长的国会议员名单,有把 握画圈;正在接头画个三角;有问题的就打个问号。

  另外有张统计表,注明画圈的只有两百六十多;但正在接头的,却有四百开外, 至于已接过头而有问题,也有五百多人。

  “法定票数五百八十五票,在接头跟有问题的,算它能拉到一半,大概两百三 十票,加上没有问题的。勉强可望破五百大关,还差八九十票。”王承斌停了一下 说:

  三这十三票是生力军,我看一定要拉。”

  “拉是一定要拉,”边守靖仍旧持着他原来的看法:

  “就是盘口太高。”。

  “他的所谓‘一条内线’,不知是指甚么?”吴毓麟问:

  “另外是不是要付酬劳。”

  “那还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付酬劳也有限。”王承斌说:

  “各位看,是给吴少霖数目,授权他去谈呢?还是让他先去谈了再说?”

  “我看授权吧!”一直不曾开口的熊炳琦说:

  “事不宜迟,以早早定局为妙。”

  “好!”王承斌问:

  “数目呢?”

  有说八千、有说七千;最后折衷定了七千五。另送吴少霖五千,包括内线的酬 劳在内。

  于是,吴毓麟亲自走来,找了僻静的一角,招招手将吴少霖找了来,将盘口都 告诉了他。

  吴少霖自是喜出望外,他原来以为对方只会出一个“乞巧数”,不想加了五百; 另外还有五千酬劳,算一算是一万交际费,七千四的旅费跟出席费,再加上这五千 的酬劳,光是经手这一票买卖,就落了两万多,油水不为不厚;而况还有额外的五 百可以动脑筋。

  “吴总长,”他拍着胸脯说:“我去走一条内线,一定要把它办成功。”

  “好!五千元酬劳,你先到会计处去领;我会打电话交代他们。”吴毓麟笑道: “宗兄,你那条内线是什么?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

  “有何不可?”

  吴少霖本想说花君老二,话到口边,觉得不妥;花君老二也常到俱乐部来出条 子,倘或问起,底蕴尽泄,会出麻烦,所以很机警地换了个人。

  “是东交民巷的一个白俄名叫凯萨琳;廖议员看上了。”

  “他刚刚才到,已经去寻花问柳了,”吴毓麟笑着又说:“宗兄,我说句话, 你别生气;大概是你拉的马吧?”

  吴少霖脸一红,冷冷答说:“拉马只为拉票。”

  看他脸色,吴毓麟急忙陪笑说道:“是,是,只为了拉票。宗兄的辛苦,我们 都知道的。”

  堂堂交通总长,用这种道歉的语气说话;吴少霖虽有点气,也立即消释了, “都是为公。”他说:“我只希望大事办成,将来能有寸进。”

  “没有问题。”吴毓麟说:“等这回大事办成,如果想到我交通部来,我很欢 迎。”

  “是。我先谢谢总长栽培。”

  “好说,好说。”吴毓麟问:“什么时候能听口音?”


  吴少霖身上从未有如此富裕过,两张支票一万五千元;先到花旗银行开立支票 户头,行员用电话照过票,很客气地说:“吴先生、现在就可以领支票簿;你是想 用中文签名,还是英文签名?”

  吴少霖考虑下来,觉得中文签名一望而知,如果有人要查他的财务情况,较易 着手,不如用英文签名。

  “好,”行员取出来两张硬卡:

  “请吴先生留下签名式。”

  这时吴少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英文名字;心想最近运气不错,不如就取名 “幸运”。

  于是,用他自己的康克今金笔,在硬卡上签名:Lucky Woo。

  行员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一笑,这是洋人常用来为宠物命名的一个字,便顺口 说了句:

  “Good lucky!”

  “谢谢你。”

  吴少霖领了支票筹,随即转往“露妮西蓝”,凯萨琳不在;坐在帐台中的,是 她的表兄兼合伙人卡果可夫。招呼以后,吴少霖要了杯鸡尾酒,抽着烟静静地想心 事。

  他想的是“乞巧数”以外,另行争取到的五百元。

  廖衡说过,他是凭本事吃饭,能多争到多少,都是他的好处;因此,可以理直 气壮地要求这笔余额,以廖衡做事的“上路,也一定会同意。

  问题是,每人一张七千五百元的支票,要他们各自退还五百元,这话在廖衡是 说不出口的。

  盘算了一会,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先将廖衡的事办好;放了他的交情,再作过 情之请,他就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了。

  打算停当,招招手将卡果可夫唤了来,放低声音,开门见山地说:

  “有个廖议员很喜欢凯萨琳;你能不能想办法?”

  “要问她自己。”

  “如果她同意;廖议员要我送她三千元;我现在就可以开支票给你。”

  说着,吴少霖取出支票簿,开好三千元一张,撕下来交了过去。

  “吴先生,”卡果可夫说:“支票我暂时收下来,如果她不愿意,原物奉还。”

  “不!”吴少霖很坚决地,“一定要她愿意。”随即又将已收入口袋的支票簿 再取出来,开了五百元一张说:

  “喏,这是我送你的。”

  卡果可夫稍为迟疑了一下,收了下来,“今天不行,她有事。”他说:

  “最好早一天接头。”

  “行。”吴少霖问:

  “是跟你接头,还是直接跟凯萨琳接头?”

  “跟我接头好了。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到时候我送她去。”

  “好!”吴少霖灵机一动,“这样,为妥当起见,由我跟你接头。”

  “那就更好了。”卡果可夫问:

  “吴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招待。”

  “等一下再说。”吴少霖问:

  “你们今天有什么好东西?”

  “有黑海的鱼子酱;高加索来的羊排。”

  “好!替我留两份、我请廖议员来吃饭。”


  “平老,”吴少霖说:

  “你要我送凯萨琳的三千元,我已经如言遵办。金风送爽,正是秋郊试‘马’ 的大好天气;不知道平老那天有兴?今天就来安排好。”

  廖衡以为他原先只是讨好的话,未必当真;不道居然很快地办成了,不由得翘 起姆指夸赞:

  “老弟真是言而有信。”

  “平老交代的话,我当然如奉纶音。”

  “又把我当‘洪宪皇帝’看了。”廖衡笑道:

  “等我闲一闲再说。”

  “是。我随时听招呼。”吴少霖紧接着说:

  “平老交代的事,都办妥当了。不知道各处的回电怎么样7”

  “至少会来十个人。”

  每人五百,十个就是五千;吴少霖不由得绽开了笑容,“好极,好极!不过,” 他说:

  “平老,我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你说。”

  “平老说过,能多争到的,都归我;我把这话跟吴总长说了,他看在同宗的分 上,帮我的忙,一票多加五百元,其实这也是拜平老之赐;不过要请平老帮忙帮到 底。”“好说、好说。你还要我怎么帮忙?”

  “是这样的——吴总长说,票钱可加,不过要开在一起。”吴少霖说:

  “我想,请大家退出五百元来;这话平老似乎不便说。为难者在此。”

  “我懂你的意思了。”廖衡点点头,略一沉吟,开口又说:

  “还是我来顶名。你跟他们说,五百是我的好处,请他们开一张总票;我收了 再交给你。”

  “是、是!这个法子妥当。不过,他们如果不相信,以为我从中出花样呢?”

  “叫他们开‘抬头’,写上我的名字。”

  “是。”吴少霖想了一下又问。

  “倘或他们拿这笔数目,开在原该送平老的总数里面?”

  “那就更简单了,我开一张支票给你好了。”

  “是,是。”吴少霖满面笑容地说:“我先谢谢平老。”

  “能帮朋友的忙,我亦很高兴。”廖衡问道:

  “吴老头看到京华日报,一定大发雷霆吧?”

  “那是一定的;他向来是草包脾气,等我一解释,也就没事了。”

  “你怎么解释?”

  吴少霖当然不便提那个“借干铺”的譬喻;只含含糊糊地说:

  “我说,廖议员不过遮人耳目;他是很够朋友的人,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错。”廖衡点点头,“我想他们亦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会,不会!”吴少霖问:

  “平老晚上没有约会吧?”

  “有是有两个饭局,一个让我回掉了;另外一个到不到都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平老不妨就在这里吃饭。这里的厨子,据说是帝俄的御厨;李鸿 章当年访俄,都吃过他的菜。”

  “呃,”廖衡问说:

  “年纪很大了吧?”

  “大概四十岁在右。”

  “那就不对了。李鸿章访俄是三十年前的话,莫非此人十岁就当御厨了?”廖 衡笑笑说道:

  “老弟得着风,就是雨,别听他们乱吹。”

  吴少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手艺确是不错。”

  “手艺错不错,要试过才知道。”

  吴少霖心想,廖衡似乎不大信他的话;干这种买空卖空的勾当,信用最要紧, 否则事情会变卦。为了挽回信用,他特为跑到帐台上去关照卡果可夫:

  “我替你们吹嘘了一番,今天的菜一定要好;否则,我面子丢不起。”

  “你请放心,我们刚从哈尔滨请到了一位大司务;有些难得的材料,就是他带 来的。”

  “好!”吴少霖问:

  “有什么好酒?”

  “正宗的伏特加。”

  “伏特加太凶。别的呢?”

  “有很好的白酒;配白汁羊排正好。”

  吴少霖满意地走回原处,向廖衡说道;

  “有黑海鱼子酱,高加索羊排。”接着又说:

  “我刚才问过了,当御厨的是这里大司务的叔叔。”

  “那还差不多。”

  “不过,此人今天不在;另外有个大司务是哈尔滨请来的,手艺也很不错,回 头清平老品鉴一番。”

  “我从没有想到你会说假话。老弟的忠实诚恳,我很欣赏。”

  “多谢平老。”吴少霖问道:

  “饭后想到那里去走走?”

  廖衡很想当夜便能一亲异国芳泽,但又觉得过于急色,为吴少霖所轻,因而答 说:

  “我没有意见。”

  “要不要到胡同里走走?回头住在花君老二那里。”

  “不!”廖衡老实答说:

  “我要‘保存实力’,留待后用。”

  正在谈着,凯萨林回来了。一遭生、两遭熟,跟廖衡寒暄了一阵;由于华灯初 上,客人络绎而至,忙着要去招待,不能多谈了。

  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廖衡不免浮起怅然若失之感。不过美酒佳肴,填补了他的 心灵的空虚。

  果然,厨子的手艺很不坏,那客白汁羊排,让他赞不绝口。吴少霖相当得意, 笑着说道:

  “平老现在知道我说话不假吧?”

  “凯萨琳已经回来了,我让卡果可夫跟她谈。”吴少霖说:“希望在那一天?”

  “不忙,不忙!”廖衡克制自己,装作无所谓似地。

  “平老既不愿逛胡同,那就只有两样消遣的法子,一样是打牌;一样是听戏。”

  “打牌没有搭子,还是听戏吧。“廖衡又说:

  “我在上海听过苟慧生,很不错。报上说他已经回北京了,不知道搭班没有?”

  “他跟杨小楼合作,在东珠市口开明戏院唱。我来看看,今天是什么戏?”

  说着,吴少霖去找了一张报纸看;又打了个电话约杨仲海一起来听戏,打算将 答应为他筹的款子,顺便交了给他。

  “今天的戏很好。”吴少霖走回来报告:

  “苟慧生的鸿鸾禧。大轴子更精彩,杨小楼、郝寿臣的连环套;王长林的朱光 祖,难得一露。这出戏很名贵,平老不可不听。”

  “好!吃完了就走。”

  “倒不必那么急,开锣戏没有什么听头。”吴少霖又说:

  “我刚才打电话约了仲海,等他来了一起走。”

  不久,杨仲海赶到,他也是戏迷,听说廖衡想听苟慧生,随即摇摇头说:

  “他‘回戏’了。”

  已贴出戏码,临时撤消不演,谓之‘回戏’;吴少霖便问:

  “怎么?他是病了?”

  “大概是。”杨仲海突然双眉一扬,“老伯想听戏,我倒想起来了,是个难得 的机会,那王的老太太七十大寿,办了三天的堂会,有戏园子里听不到的好戏。”

  廖衡是江苏选出来的议员,对北京的情形不太熟悉,便即问说:

  “那王是谁啊?”

  “就是那彦图——。”

  “喔,就是他。”廖衡被提醒了。”

  原来那彦图是蒙古镶黄旗人,世袭札萨克亲王,前清当过领侍卫御前大臣。入 民国后,倡率蒙族,力赞共和,立场与肃亲王善耆及小恭王溥伟所领导的“宗社党” 相反,因而成了袁世凯时代的红人;现在也还很活跃。

  “这三天堂会,是由尚小云提调,所以格外精采。”

  “怎么?”吴少霖久居京华,听得这话,未免诧异,“内行怎么也当戏提调呢? 他应该是被提调的人啊!”

  “这因为尚小云跟那王府有一重特殊的渊源,不妨谈谈。”

  据说,尚小云是清初平南王尚可喜的后裔。“三藩之乱”以后,尚可喜一子名 叫尚之杰,编入镶红旗,曾在内务大臣;但在尚小云出生以前,家业早已败落。

  尚小云是个孤儿,靠他母亲捡破烂为生;十岁那年,典卖到那王府去做小书僮, 做事很巴结,一天到晚,手脚不停;但嘴上也是哼哼唧唧地唱个不停。上上下下都 很喜欢他。

  这种情形,让那彦图注意到了,又看他眉清目秀,觉得他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 便将他母亲找了来,说要送尚小云会学戏,问她愿不愿意?

  “王爷栽培,那有不愿意的道理?不过。”尚小云的母亲颇有见识:

  “这孩子的身子太弱,最好学武生练练功,能把身子练壮了。”

  尚小云应该学青衣,但戏班子因为那彦图的指定,便让他学武生;后来虽仍旧 归入旦行,但在四大名旦中,尚小云的武工最札实。

  尚小云感恩图报,每有新排的戏,总是在那王府的堂会中先露了以后,方在戏 园中公演。

  “这回就有一出新戏‘林四娘’。杨仲海又说:

  “尚小云的琴师赵砚奎,是梨园公会的会长;那王府的堂会,由他帮着尚小云 提调,内行都要捧场,自不必谈。”

  “最难得的是,一天潢贵胄中的票友,像红豆馆主佩王爷;涛贝勒,他们的玩 艺,内行都佩服的,但也只有在那王府的这种堂会中,才有机会看他们粉墨登场。”

  听这一说,廖衡大感兴趣,但亦不免踌躇,“可是,我跟主人家不认识。”他 问:

  “能贸然闯了进去吗?”

  “不要紧。”吴少霖说:

  “凭平老国会议员的身分,那王一定欢迎的。或者备一份礼送去,就更周到了。”

  “好,备一份礼。”

  “是、是!”吴少霖说:“我来办。”

  “堂会在那儿?”廖衡问说。

  “在那家花园。”杨仲海紧接着解释:

  “可不是那王府,是前清当过户部尚书的那桐的园子,俗名那家花园。”

  “那就走吧!”

  这顿西餐,事先说明白,由卡果可夫招待,所以不用结帐;吴少霖取了一张五 元的钞票扔在桌上,作为小费,随即将廖衡的呢帽、手杖取了来,道声:

  “请,”

  一出贵宾室遇见凯萨琳,“三位不再坐一会?”她问;同时很快地瞟了廖衡一 眼。

  “明天再来。”吴少霖答说;与廖衡目视而笑,彼此默喻,看凯萨琳的那种神 情,可以猜想得到,卡果可夫已经将那张三千元支票交给她了。

  等凯萨琳送到门口,道过“再见”;吴少霖领头往东面走,不远就是一家南纸 店,廖衡便站住了脚。

  “少霖,不必麻烦了,”他掏出皮夹子,取出四张十元的钞票,“干脆送礼金 好了;咱们三个人送四十元,不算寒蠢吧?”

  “一点都不寒蠢。”吴少霖进南纸店,买了一个红封袋,借笔砚写好封套,然 后三辆洋车,直驶东城金鱼胡同那家花园。

  送了贺礼,吴少霖向“支宾”表明,是吃了饭来的,不入寿筵,领到大客厅去 听戏。

  “八百罗汉”来了不少,廖衡与吴少霖一面跟熟人招呼寒暄、一面往里挤,好 不容易找到三个座位,及至坐定,已是一身大汗。

  “这还是开席的时候。”杨仲海指着红宣纸印的戏单说:“这么好的堂会,回 头席散了,会挤得想出去撒泡尿都不行”

  “那,”手里正捏了一瓶“太阳啤酒”的廖衡,将瓶子放了下来,“这啤酒还 是不喝吧,省得瞥着尿受罪。”

  “老伯,”杨仲海指着台上问:“你知道那是谁?”

  “这是‘挑华车’吧?”

  “是,‘挑华车’。去高宠的就是涛贝勒。”

  “涛贝勒”名叫载涛,行七,是宣统皇帝的胞叔,“票友能唱武生的倒少见。” 廖衡兴味盎然地说:“而且是当把戏。”

  “他的把子是钱金福教的;下一出戏就有他。”

  下一出戏是余叔岩的“问樵闹府”,饰“穷儒”范仲禹,一出场一甩脚,一只 鞋不偏不倚地顶在头上,顿时采声如雷。王长林的儿子王福山的樵夫,与范仲禹对 做“身段”,铢钅两相称,呼应得严丝合缝;钱金福的煞神,光看他的脸谱,就能 令人目不转睛。一廖衡看得心满意足,不免起了一种眷恋京华的心思。

  再下来是出群戏,全本法门寺带大审。这是尚小云为了要捧刚红起来,正加入 他的“玉华班”的马连良,特意所作的安排。

  马连良自然饰赵廉,但众所瞩目的,却是小翠花的孙玉姣与萧长华的贾桂。小 翠花在入富连成以前,本在梆子皮黄“两下锅”的鸣盛和科班习艺,所以蹻工数花 旦中第一,“拾王镯”当行出色,做工细腻无比。

  正当全场聚精会神在看孙王姣“搓麻线”时,突然有人霍地起立,手中高举一 个啤酒瓶,破口大骂:

  “妈拉巴子!是那个忘八羔子,这么缺德!”

  这一咆哮,“场面”停了下来,“知实”赶紧挤上前来探问究竟;等弄清楚发 怒的原因,引发了哄堂大笑。

  原来此人是张作霖派来祝寿的代表,也是个戏迷;从下午两点入座以后,就没 有离过座位,连寿筵都顾不得享用。

  但腹饥好忍,口渴难当,无意中发现座位旁边有大半瓶啤酒,毫不迟疑地拿了 起来,嘴对嘴,猛灌一气,及至入喉,方始发觉异味,再嗅一嗅瓶子,才知是一泡 尿——当然是挤在座位中间的宾客,内急而又无法离座,迫不得已,权且以空酒瓶 当溺壶,才闹出这么一个破天荒的笑话。

  于是,“知实”一忍着笑,又慰劝,又道歉;台上锣鼓复起,好一会才能将局 面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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