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君臣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风楼 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伕。“上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上一见他,笑着说 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吧! 大概在书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裤,趿着凉鞋,正在晒书,抬头看到 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文廷式知道,那部书在 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 合称“意园三友”;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

  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 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 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显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友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 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 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吧?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 差来报有客。

  这也是个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隶属于内务府,因而能够放 到苏州当织造。

  “织造”是个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当然因为他是李 莲英的好朋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上用”衣 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 松白鹤梅花鹿,颜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 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六合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慈禧太后专 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李莲英的吹嘘照应,所以能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 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经办,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又怕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吧?”

  “避什么?”盛昱答说:“此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上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 似的,漂亮极了。

  “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吧?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着扇子,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

  “熙大爷!”他问,“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北堂’是怎么个来历?”

  “你是说蚕池口的天主教堂?”

  “对了。”

  盛昱熟于掌故,但提到这个位于西苑金鳌玉蝀桥以西,出西三座门,位于西安 门大街路南,俗称“北堂”的天主教堂,却一时无以为答。略想一想,又检出一本 《康熙实录》来翻了翻,才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由伤寒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 热大作,颇感困顿。因此降旨征药,不论何人,皆可应征,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 大学士明珠及以后为世宗公然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还有一位宗室,负责考查。

  应征的人不少,然而所进的药物,让患疟疾的病人服用以后,全无效验。最后 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刚从本国寄到,名为“金鸡拿”, 专治疟疾。四大臣询明来历、制法,认为不妨一试。

  于是找了兰名正在打摆子的太监来试验,第一个是病发以后服用;第二个正发 病时眼用;第三个未发即服,结果都是一眼而愈。

  圣祖本来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学,所以一听四大臣 奏报试验结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鸡拿”。

  可是皇太子却大不以为然,责备四大臣冒昧,万一异方之药,无益有害,这个 责任谁担得起?

  自古以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有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尝汤药,而且四 大臣听法国教士说过,金鸡拿不但能治疟疾,亦是补药,所以四个人各取一剂,用 酒吞眼。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见此光景,皇太子的疑虑消失无余。

  圣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尝药之事,所以一早召见索额图,问明经过,深为 欣慰,当时便服用了一剂。到了下午三点钟,照算应是发病的时刻,居然未发,于 是天语褒奖,群臣称颂,论功当然要行赏,圣祖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第宅一 区,以为酬庸。

  赐第是由圣祖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三座门外街南的蚕池口。三座 门内,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寿宫,宫侧则是皇后亲蚕之处, 有先蚕坛、采桑坛、具服殿、蚕室等等建筑。洗桑浴蚕有池,由宫墙外引西山之水 入池的口子,即名为蚕池口,那里有一座云机庙,是明朝宫人织锦的工场。入清之 初,大半废弃,但却留下好些当年侧近之臣的赐第。圣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赏给法 国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样,题 名“仁慈堂”,表示感戴圣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国教士因为仁慈堂西侧有一段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空地,起 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说道:“蒙赏房屋,感激特甚,惟尚无大天主堂,以崇规制。 现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为天主式凭,尤宜壮丽严肃。用敢再求恩赐,俾得起建 大堂。”圣祖接奏,并不嫌教士得寸进尺,指派大臣勘察,将那块空地思赏了一半, 等起建大堂开工,又赏了一块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谓“北堂”。

   ※ ※ ※ ※ ※

  盛昱娓娓言来,恍如目睹,讲完始末,接下来便问:“豫南,你怎么忽然打听 这段掌故?必有所谓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动工了,皇太后的兴致好得很,三天 两头,亲临巡视。每一次望见北堂就皱眉。北堂太高,俯视禁苑,实在不大合适。 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说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结,一波甫平, 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来!”

  “是的。这当然要请总署诸公去交涉。”立山皱眉说道,“北堂的来历如此, 只怕交涉会很棘手,圣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现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 还真拿他没办法。”

  “洋人并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说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觅一块适 当的空地,让他们拆迁,照情理说,亦没有坚持不拆的道理。”

  “见教得是!”立山连连拱手,很高兴地说:“今天真不虚此行了。”

  “豫甫!”盛昱问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 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 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 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 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大办海军二事。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武,“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 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 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 还是纸上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上谈 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北洋李相。然而,何以张制军 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意味,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 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 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上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你总比 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 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 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 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 由总理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这四支海军, 即使设立了起来,也不能归总理衙门统辖。”

  “你是说预备另立衙门?”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兵轮两 三百万银子,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向德国定造,即将驶来中华的 “定远”、“镇远”两舰,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钢面快艇 “济远”,造价更低。但话虽如此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一时那里去筹这笔巨 款。

  “然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既谓之大办海军,总不能敷衍现 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上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专设衙门。”

  立山笑道:“熙大爷连这一层都不明白?不专设衙门,七爷怎么办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军机、总署以外,另外搞一个有权的衙门。” 他又蹙眉说道:“总署本来专办通商事宜,后来变成办洋务,军机之权日削。现在 再设一个衙门来削军机、总署之权,这样子政出多门,不要搞得一团糟吗?”

  “熙大爷,”立山低声说道:“新设的衙门,不但削军机、总署之权,还要削 内务府之权。”

  这话骤听费解,仔细想去,意味深长。修理三海的工程,现在由醇王主持,有 了新设衙门,此事必归新衙门管理,岂不是削夺了内务府之权?

  所谓大办海军,原来是这么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顾无言。立山看着他们两人 的脸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郑重的神色叮嘱:“这些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足为 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县答说,“我们决不会泄漏消息来源。”

  “请问,”文廷式接着问了句很切实的话:“这些打算,何时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筹议海军的折子,大致都递到了,只等合肥陛见,必可定局。”

   ※ ※ ※ ※ ※

  降旨命李鸿章陛见,是七月初的事。谕旨中说他“遵议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 要。惟事关重大,当此创办伊始。必须该督来京,与在事诸臣,熟思审计,将一切 宏纲细目,规划精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不必有所褒奖,而倚重之意, 溢于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传旨申饬”,荣枯判然,益觉难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中法成立和 议,外患暂息,内争即起,终于到了算总帐的一天。

  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年,刘铭传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 是左宗棠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 办福建军务,杨昌濬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 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 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内拨发一百万两,办 理台湾善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 转到京里。醇王得报大怒。办海军要钱、修三海要钱、南漕预备恢复河运,治理运 河要钱,而台南各地未经兵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 笔款子,居然还要在借来的洋款中,提取百万之数,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 的文字:“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 遇有用人拨款等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 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宗棠和杨昌濬,查明所借洋款,还剩多少?“迅奏候旨, 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帘眷己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 福建巡抚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

  手段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着即撤任, 听候查办”,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 着便又狠狠参了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 本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 一道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 办。”刘璈在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 张佩纶的第二位老文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尚书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 向来饮差人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象这样的 障眼法,原是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上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 罪,过于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复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 兵单粮绌,虽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 旭、唐炯’实属意存周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 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 又恭维他“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 同时叮嘱:病体稍痊,立刻回京当他的大学士。

  这道忄卷忄卷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 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闽浙总督杨昌濬会街出 奏。奏折慢,电报快,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 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 自命,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 差得多。由于对法军只好“望洋兴叹”,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 经常在喊:“娃子们,出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 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元勋,慈禧太后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而 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气味相投,论公,保他以大学士管理神机营;论私,以 亲王之尊,待以上宾之礼,并坐摄影,赋诗相赠。谁知这样的交谊,竟致不终!回 首前尘,真所谓“感不绝于予心’,同时也觉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对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和沈葆帧。官文 追赠太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饲,并准 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 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 专司其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须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 奏请圈定。一二品大员,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谥文字,但当到大学士,虽不来 自翰苑,亦得谥文,因此举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办理。

  这第二个字就大有讲究了。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 拟请。第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 正,但与林则徐、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大学士 额勒和布,协办大学士阎敬铭、恩承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慈禧太后觉得“忠”字,不足以尽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询军机,除 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礼王世铎瞠目不知所对,便回头看了看说:“请皇太后问许庚身,他的掌故记 得多。”

  “许庚身!”慈禧太后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 襄。不过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 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 请皇太后圣裁。”

  “本朝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慈禧太后问说,“我只记得洪承畴与靳 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人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 子上,朝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 病故任上,尽瘁河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士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士,左宗棠也称得上。就谥文襄吧!”慈禧太后又问:“左宗棠 生前,有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世铎回奏:“上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 臣,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懿旨, 电召回国,闽抚驻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慈禧太后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 也决不能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你们问问醇亲王跟李鸿章,最 好照左宗棠的意思办!”

  “是!”世铎答说,“李鸿章马上就要到京了,到时候请醇亲王主持会议,议 定办法再请旨。”

  李鸿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开国以来,从无一个疆臣入觐,有他这次进 京那样重要,许许多多的军国大计,要等他来当面商议,才能定夺。

  这许许多多军国大计,有的出自朝廷,要征询他的意见;有的是由李鸿章所奏 请,必得他来当面解释。出自朝廷的大计,当然是以醇王的意见为主,第一件是筹 议大办海军;第二件是旗营加饷,醇王重视此事,不下于大办海军。他毕生的志愿, 就是要练成一支八旗劲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军饷。因而早就授意刑部 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个“将中外各旗营加响训练”的折子作为“妥议”的根据。

  加饷之饷,从何而来?照薛允升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 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 “养勇之数”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 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 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旗营加饷,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 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由醇王主持的会议中,商量出一 个结论:各省营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 加饷之用,同时咸丰年间因为军用浩繁,京官俸给减成发放,亦要恢复原数。

  此讯一传,京中文武大小官员,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包括李鸿章在内, 却无不大起恐慌。

  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 无法开支,无法报销的烂帐,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应付京 中大老“八行”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 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这些情形,在阎敬铭当然了如指掌,他虽不赞成旗兵加饷,但却赞成裁勇,料 想一定会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为了先声夺人,特意在疆臣领袖的李鸿章到京的前 一天,请旨颁发了一道上谕,在引据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通 都抖了出来,严饬切实整顿,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内定议。而此时降旨,在希望首先 打通李鸿章这一关的用意,是相当明显的。

   ※ ※ ※ ※ ※

  李鸿章这趟进京,多带银子多带人。多带银子是为了从军机到六部小京官,略 略扯得上寅、年、乡、世谊的,都要致送红包,多带人是估计到待决的大事甚多, 临时必有好些奏折文牍要办。

  一进京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陛见。照定制,进了崇文门先驰往宫门请安。 他穿的自是行装,但一路八抬大轿,缓缓而来,并无半点风尘之色,簇新的宝蓝贡 缎长袍,外罩御赐的黄马褂,头上双眼花翎的貂檐暖帽,衬着他那清癯的身材,红 润的气色和白多黑少的须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觐,未曾见驾以前,照例不会客亦不拜客,所以宫门请了安,随即回贤 良寺行辕,早早歇息。半夜里起身,扎束停当,进宫不过卯正时分。醇王已经派了 人在东华门守候,招呼到内务府前房,开了醇王专用的一间房子,请他休息。

  刚坐定下来,只听门外有人问道:“李中堂的请安折子递了没有?”

  一听是醇王的声音,李鸿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苏拉掀开门帘,遇个正着,李鸿 章便当门请了个安,醇王还以长揖,跨进门来,拉着他的手寒暄。

  “你气色很好哇!”醇王侧着脸端详,“精神倒象比去年还健旺些。”

  “托王爷的福!王爷也比去年丰腴得多了。”

  “唉!”醇王叹口气,“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过的?不死也剥层皮!” 他又说道:“上头一直在盼望你,昨儿还问起。如今中法的交涉,总算了结了,往 后任重道远,还得好好儿振刷一番。你这趟来,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鸿章打算着半个月的工夫,跟王爷办事,要请王爷教诲。”

  “别客气!咱们彼此商量着办。少荃,你总得要帮我的忙才好。”

  “王爷言重!只要绵力所及,鸿章无不如命。”

  醇王点点头,踌躇着欲言又止,最后吃力地说了句:“我的处境很难。我们慢 慢儿再谈吧!”

  李鸿章心里有数,醇王有些话,不便在这时候说,于是便谈些不相干的事。约 莫过了一个钟头,御前侍卫来传懿旨:“皇太后召见。”

  于是李鸿章随着御前侍卫进了养心门。这天由领侍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带 班,领人养心殿东暖阁。朝阳满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 上罩玄缎小坎肩,两把儿头上簪一朵硕大无朋的绢花,丰容盛囗,望去如三十许人, 李鸿章觉得她比去年五旬万寿时所见,更显得后生了。

  这也不过一瞥间事。数步行去,已近拜垫,下跪去冠,碰头请过圣安,慈禧太 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当 然,这番君臣之间的“寒暄”,因人因时因地而繁简不同。象丁宝桢远在西蜀,数 年难得入觐,一旦见了面自然温言慰问,絮絮不休,李鸿章只不过十个月未见,而 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经常在打听,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了。

  “这次找你来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谈入正题以前,先表白心愿, “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责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时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总要 落点儿什么才好!你们做官的,讲去思、讲遗爱,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撤帘以后, 能有人常常念着,记住我的好处。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鸿章突然激动了,“臣今年已过六十,去日 无多,半生戎马,从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踢臣一个闲差 使养老,想来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劳,也会全臣一个体面。然而臣从不敢起这个念 头,就因为皇太后亲自操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臣稍有人心,岂敢 有此偷闲的想法?外面骂臣的很多,臣不敢说是付之一笑,只觉得与其为此生闹气, 不如仰体圣心,多办些事,才是报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劳不比别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说:“长毛、捻 子平了二十年了,现在一班后辈,那知道咱们君臣当年苦苦撑持的难处?昧着良心, 信口胡说,实在可恨!前两年的言路太嚣张了,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们眼里,这 还成什么体统,还讲什么纪纲?真非好好儿整顿不可!”

  李鸿章明白,这是指的惩罚梁鼎芬一事,便碰个头说:“皇太后保全善类,臣 唯有格外出力,勉图报称。”

  “凡是实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归政之 前,我有几件大事要办,全靠醇亲王跟你帮着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尽心。”

  “第一件当然是大办海军。”慈禧太后问道:“各省的奏折,你想来都看过了?”

  “是!醇亲王都抄给臣看过了。各省对设置海军的规模,应大应小,见仁见智, 互有出入,只是应该设立专责衙门,特简亲藩,综揽全局这一层,大家的看法,并 无不同。”李鸿章接下来提出他自己的意见,“臣以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议, 而要平息浮议,又非先归一事权不可。自古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 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办事,只要中间枢纽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盘灵活了。”

  这是保举醇王,综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亲贵而兼帝父之尊,或者耻于为人举 荐。李鸿章做了几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阅历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 昧。

  慈禧太后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却先不谈人而谈事,“张之洞的折子,前 两天才到。”她问,“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张之洞的奏折,向来是唯恐言无不尽, 动辄数千言。这个奏折,自然更不会例外,“分条胪举”,共有分地、购船、计费、 筹款、定银、养船、修船、练将、船厂、炮台、枪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 主张练南洋、北洋、闽洋、粤洋四支海军,而统辖于总理衙门。说起来头头是道, 但在李鸿章看,纯为言大而夸的书生论兵。

  不过,张之洞在中法战争中,大借洋债,接济各处军火,任事甚勇,是帘眷正 隆的时候,李鸿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评得苛刻,只就计费、筹款两端来 驳他。

  “张之洞仰荷皇太后特达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气是好的,锐意进取,颇能 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期许。所借者,境遇太顺,看事不免太轻易。就以计费、筹款 两项来说,光是造船,每军四白万两,四军共需一千六百万两,如今库藏未裕,开 口就是一千六百万,未免说得太容易了。”

  提到钱,慈禧太后不由得叹口气:“中法开战,各省军需报销了三千多万,欠 下许多洋债,怎么得了?”

  “正就是为此。”李鸿章紧接着说,“且不论洋债要还本付息,就拿办海军来 说,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万银子,筑炮台、造械弹、设学堂,以及海军官兵伕役 的粮饷供应,又该多少?照张之洞的筹款章程,拿五年洋药进口的关税、厘金之半 来造船,还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项开支。近年国家岁收,以洋药关税为大宗,指定 这个税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不说,光是左宗棠、张之洞借的洋债,就 多拿洋药关税作担保,只怕要动用这笔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应。”

  “说得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张之洞办事,向来喜欢规模大,有点儿顾 前不顾后。”

  “借洋债决非谋国的善策。”李鸿章趁机说道:“总要自己开源才好。臣这一 次进京,带了好几个条陈来,这会儿也没法子细奏。”

  “我也听醇亲王说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钱来办 正事,我无有不赞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话题:“海军是无论如何要办 的,不过总得有个先后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规模的。我看先办一支,慢慢来扩充。 你的意思怎么样?”

  “皇太后圣明。”李鸿章答说,“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练兵不光是费钱,还得要人。你素来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军效力的,尽管 往里保。”慈禧太后又问一句:“你看,有好将材没有?”

  李鸿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时物色人才,当然是预备大用,海军既打算请醇王主 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荐,但慈禧太后这样追着问,其势又不容闪避。念头多转一 转,觉得有个两全的办法,保荐醇王的夹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赞赏的人物,本来是荣禄,但其间一度发生误会,交谊几致 不终。近年来醇王亦颇想修好,而荣禄不知如何,宁愿韬光养晦,其中或许有什么 特殊的曲折,李鸿章不敢冒昧举荐。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个人。

  “御前侍卫善庆,早年曾归臣节制,当时剿西捻的时候,善庆的马队,颇为得 力。与刘铭传相处得亦很好。”李鸿章说,“臣素知其人,忠勇诚实,是好将材。”

  “醇亲王也跟我提过,善庆是能带兵,会办事的。”慈禧太后又说:“左宗棠 生前保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你看怎么样?”

  “曾纪泽与臣是世交。明敏通达,是洋务好人才。不过,他不曾带过兵,臣亦 不曾听他谈过军务。这一次电召回国,如何用其所长?出自圣裁,臣不敢妄议。”

  话虽如此,不认为曾纪泽如左宗棠所奏的,能当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显。 慈禧太后点点头,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镇南边,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 后叹口气说:“他多年辛苦,我总想找个安闲的地方让他养老。在京里闲住,本来 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气倔,跟大家合不来。去年军机面奏,说派他到福建最好。 我想,福建是他极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应了,特为又将杨昌濬派了去, 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体会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 功的,竟不能好好过几年舒服日子,说起来倒象是朝廷对不起他!”

  “皇太后、皇上深仁厚泽,这样体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 不过左宗棠平生以诸葛亮自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积劳病故任上,与 疆场阵亡无异,在他亦可说是求征得仁,死而无憾。”李鸿章要占自己的身分,便 又说道:“臣与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见,不尽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报国之诚, 谋国之忠,与臣无异。回想当年在曾国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 已经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马之劳,也效力不到几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乐观的语气劝慰,“朝廷着实还要 靠你呢!”

  “臣亦自知没有几年了,不敢一日偷闲,总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点 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过年纪大了,你也要节劳才好。”

  李鸿章此来,有满腹经纶,想要倾吐,本来打算先征得醇王的同意,取得军机 及总署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议,再奏请裁可,颁旨施行。现在听得慈禧太后一再 勉励,便改了主意,觉得此时把握机会,说动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协商之际,方便不少,岂非是办事的一条捷径?

  打定主意,再无迟疑,首先将阻碍最多的造铁路一事提了出来,“皇太后明见 万里。臣这几年锐意兴利,颇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纵有三头六臂,亦必一事 无成。”他一转接入本题:“就拿造铁路这件事来说,光绪六年刘铭传入觐,上奏 请造铁路,他是看到铁路一开,东西南北,呼吸相通,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 之众,一呼而集,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兵之用。这些话,实在是真知灼见。 上年对法用兵,王师备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时派不到边省御敌,迁延日久, 自误戎机。加以军需转输不便,岂有不败之理?如果当时照刘铭传所奏,先遣‘南 路’,一由清江浦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都到京师,那时候调兵遣将,指挥如 意,决不容法军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大办海军,因为抵御十患的 海防根布,造铁路于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有 九大利,真该急起直追!”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便记起言路上纷纷谏阻的奏议,皱着眉说:“都说开铁 路破风水,这件事可得好好核讨。”

  这个答复,使得李鸿章有些气沮,但话既说出口,不能不争,“沧海桑田,那 有千年不变的陵谷?西洋各国当年讲求各种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对,全在秉持毅 力,不折不挠,才能克底于成。臣记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赞成仿造铁路,说外国 ‘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转运穷通,无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挠固甚!一经告成, 民因而富,国因而强,人物因而倍盛,有利无害,固有明征。电报轮船,中国所无, 一旦有之,则为不可少之物。’这是阅历有得的话,实在透彻不过。”说到这里, 他想起一个绝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国藩保荐,蒙皇太后天恩,授为江苏 巡抚,当时由安庆带淮勇九千,坐英国轮船到上海。臣记得是三月初由安庆下船, 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没有轮船,间关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 年跟外国开仗,福建、云贵与京师相距万里,军报朝发夕至,边省将帅,得以禀承 懿旨,迅赴事机。倘或未办电报,个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象,今日之下会成 怎么样一个局面?”

  这番话说得慈禧太后悚然动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铁路能办起来最好!” 她作了一个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亲王仔细商量,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无害, 不论怎么样都要办!”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景寿便做个手势,示意李 鸿章跪安退下。

  回到内务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门前相遇,无暇深谈,醇王只说得一句: “咱们晚上细细儿地谈!”便随着御前侍卫,匆匆往北而去。

  李鸿章便不再在朝房里坐了。为了自尊首辅的身分,他也不到军机处。军机处 虽有礼王世铎在,李鸿章并不把这位王爷看在眼里,径自传轿出宫。

  出宫却不回贤良寺,先去拜客。第一个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继了当年大家叫 惠亲王绵愉“老五大爷”的这个尊称,年纪大了,也想得开了,不似从前动辄脸红 脖子粗地跟人抬杠。他的赋性向来简易坦率,这天轻车简从逛西山去了。李鸿章扑 个空,反倒得其所哉,因为他实在有点畏惮这位“老五大爷”的口没遮拦,毫无忌 讳,有时问出一句话未,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便是拜谒恭王。李鸿章在轿中想起往事,感慨丛生,恻恻然为恭王难过。 一年多以来,连遭拂逆,去年为了随班视嘏,碰那么大一个钉子,已经难堪,今年 又有丧明之痛,而且载澄之死,流言甚多,说他生的是杨梅恶疮,遍体溃烂,不可 救药。还有一说,恭王久已弃绝这个长子,载澄病危之时,有人劝恭王去看他一次, 以全父子之情。恭王听劝而去,一进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绣满了花的黑绸 长衫,当时掉头就走,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该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报入宫,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泪,在所有的侄子 之中,她最喜爱载澄,不仅因为他聪明英俊,而且也因为穆宗的缘故。十年的岁月, 冲淡了爱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记得二十年前,他们“小哥儿俩”赛如一母所出的兄 弟那样地亲爱。就因为这份又惆怅、又有味的记忆,使得她隐隐然视载澄如己所出, 饰终之典,极其优隆,追加郡王衔、谥“果敏”。又因为恭王对长子深恶痛绝,怕 他身后草草,特派内务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载澄经纪丧事,照郡王的仪制治丧,一切 费用都由内务府开支。

  这在李鸿章看,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对恭王怀着疚歉,借此表 示弥补?而恭王又是不是领这份“盛情”?都难说得很。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鉴园。招帖上门,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 “王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 里面坐,我马上去回。”

  “病了?不要紧吧?”

  “是中了点儿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鸿章说:“你跟王爷去回,请王爷不必起床,更不用 换衣服,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王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请中堂换了便衣, 到上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鉴国大厅上换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 由护卫领着上楼。恭王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

  李鸿章认为礼不可废,不是衣冠堂参,已觉简慢,何能不行大礼?主人谦让再 三,却无奈客人的道理大。于是随行的跟班铺上红毡条,李鸿章下跪磕头。既然如 此,恭王亦就照礼而行。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 他是站着受了李鸿章的头。

  等他起身,恭王才尽主人的道理,坚持着让李鸿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 炕几上,摆上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 献上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

  “一年不见,你倒发福了!”恭王摸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说。

  “托王爷的福。”李鸿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实在可惜,只有请王爷看开 一点儿。”

  “我早就看开了!”恭王摇摇头,“我惭愧得很。”

  这是自道教子无方,李鸿章不知如何回答?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 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恭王换了个话题:“见过上头了?”

  “是!从宫里出来,先去见五王爷,说逛西山去了,跟着就来给王爷请安。”

  “跟老七碰过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里匆匆谈了几句。”李鸿章照实而陈:“七王爷约我晚上详谈。”

  “也亏你!我早说过,‘见人挑担不吃力’,他早就尝到滋味了。这副担子非 你帮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长了声调说:“任重道远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略带些惶恐的神态,“朝局如此,鸿章实在有苦难言, 如今要办的几件事,也还是秉承王爷当年平定的大计而行。只是同样一件事,此刻 办比从前办,要吃力得多。王爷现在虽不问事,王爷的卓识,鸿章是最佩服的,总 要请王爷常常教诲!”

  “你太谦虚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说话,而且也隔阂了,没有话好说。” 恭王忍生感慨,“清流一时俱尽,放言高论的人少了,能够放手办事,亦未始不佳。”

  李鸿章一时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应一声:“是!”

  “幼樵怎么样?常通信吧?”

  提起张佩纶,是李鸿章一大心事。马江一役,张佩纶未获重谴,是因为军机上 投鼠忌器,怕一论战败的责任,牵涉太广,难以收拾,但不办张佩纶又不能平天下 之愤。因此,孙毓汶定计,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并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丧 师辱国之罪,定的斩监候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先后 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钉子。罪名既定之后,追论举荐之非,荐唐炯的有张之洞、陈 宝琛、张佩纶,而结果不一样,张之洞因为在广东“颇著勤劳,从宽察议”。

  其次是陈宝琛,因为他“力举唐、徐,贻误非轻”,落得个革职的处分。再下 来就是张佩纶,加上马江一役,“调度乖方,弃师潜逃”的罪过,从重戍边。这就 是所谓“侯官革职,丰润充军”。

  张佩纶是这年四月里起解的,名为“充军”,其实是在张家口闭门读书。李鸿 章不但常有接济,而且常有书信往来,谈论军国大计。但此时对恭王不必说实话, 只这样回答:“偶尔通问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着说:“张香涛杂,陈伯潜庸,吴清卿轻,清流当中, 论才气还是幼樵。”

  李鸿章觉得恭王对张之洞、陈宝琛、吴大澄听下的一字之评,十分贴切,而对 张佩纶有怜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罢黜,张佩纶不能脱干系,原以为他会记仇, 不想反倒惋惜张佩纶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说几句实话。

  “王爷的知人之明,实在佩服。如今预备大办海军,原是幼樵的创议,鸿章忝 为大臣,有为国家育才举贤之责,当初有个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军办起来,保荐 幼樵经纪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观。经此蹉跌,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李鸿章的实话只说了一半。他对张佩纶的期望,不仅在于办海军,而是打算以 衣钵相传,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认为他“老师”曾国藩的话:“办 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实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极人臣,将逾六十,在北洋也没 有几年了,一旦交出了关防,论公,承先启后;论私,遮掩弥缝,都非得预先安排 一个人在那里不可。

  这个人很不容易物色,资格不够、才具不行、见解不同、关系不深,都难与其 选。看来看去只有张佩纶最好,才具、见解、关系,样样合适,最难得的是翰苑班 头,清流领袖,这个资格是北洋嫡系人物中没有一个够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 想当北洋大臣就很难了。象张佩纶,以张之洞为例,积资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外 放巡抚或者内转侍郎,立刻就可以大用。那时候奏调他会办北洋军务,历练个两三 年,顺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关防,岂不是为公为私最顺心惬意的打算?

  所以“经此蹉跌,一切无从谈起”,也是违心之论。他的本心不但想设法将张 佩纶弄回来,而且还想保他起复。不过眼前还“无从谈起”而已。

  恭王当然猜不到李鸿章的心思。他这时由张佩纶的遭遇,联想到另一个人, “唐鄂生也可惜。”恭王说道:“相形之下,张幼樵还算是运气的。”

  鄂生是唐炯的号。论丧师辱国之罪,唐炯不比张佩纶重,然而革职拿问,竟判 了斩监候的罪。转眼冬至将到,如果“一笔勾销”,那就会使得菜市口在杀肃顺, 杀何桂清以后,再一次水泄不通,轰动一时了。

  “是!”李鸿章忍不住说了句:“薛云阶未免过分,听说是有私怨在内。”

  薛云阶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问:“喔,是何私怨?”

  李鸿章颇悔失言,无端道人长短,传到薛允升耳中,自然会记恨,岂非平白得 罪了一位有实权的京朝大员?

  就这沉吟未答之际,恭王却又好奇地催促了:“只当闲谈。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为难,李鸿章不能不谈了,“原是误会,也是 丁稚璜处事,稍欠周详。”他说,“传闻得之,不知其详,约略给王爷说一说吧!”

  李鸿章是得自四川来客的传闻。唐薛结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时的唐炯,在四川 由捐班知县,升到道员,丁宝桢一见,大为赏识,许为“国士”,更因为同乡的关 系,益加信任。说实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盐务,亦确有劳绩,无怪乎丁宝桢言 听计从,成为四川官场中的红人。

  就在这时候,薛允升由江西饶州知府,调升为四川成绵龙茂道,兴冲冲携眷到 任,见过总督,谈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挂牌”出来,薛允升变了调署建昌上 南道。

  这两个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绵龙茂道下辖成都、龙安两府,绵州、茂州两 直隶州,衙门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为兼管水利的缘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 川藏交界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 的是,各省驻防将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上的尊卑,并无管辖上的统属 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上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 另有一番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 却须比照孝敬总督的数目致送。因此薛允升万分不悦,认定是唐炯捣的鬼。

  谈到这里,恭王插嘴问道:“我记得唐鄂生那时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对调了呢? 唐鄂生似乎没有当过成绵道啊!”

  “是!王爷的记性好。那时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没有当过成绵道。成绵道 后来挂牌由丁价藩署理,不过丁价藩是由建昌道调过来的。”

  “慢慢!少荃,你这笔帐没有算错吧?”

  “王爷是说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价藩又从建昌调过来?这里面有笔缠夹 不清的帐,我算给王爷听……。”

  原来唐炯的本职是建昌道,但因督办盐务的缘故,经常驻在省城,因而又得另 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鸿章所说的丁价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 小闪烁,以才能自负,而实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么亦为丁宝桢所赏识?

  “照此说来,唐鄂生无非占个实缺而已,谁来署理他的缺,与他根本不生关系。”

  “正是这话。”李鸿章答道:“是丁价藩想改署成绵道,稚璜也要他在身边, 所以硬作主张来了个对调。薛云阶不明内幕,张冠李戴,拿这笔帐记在唐鄂生头上, 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是遇到了以直报怨的机会了。”

  “恩怨难言!”恭王感叹着。接下来又问:“稚璜清风亮节,亦以能识人知名, 这丁价藩必是能干的?”

  “能干不能干不说,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并称,号为‘眼中 双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说,诋毁稚璜,十分刻薄,当然也是丁价藩替他招的 怨。”

  “喔,”恭王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是骂稚璜的话:‘闻公之名,惊天动地;见公之来,欢天喜地;睹公之政, 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谢天谢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语亦复如此!”

  “好恶难言!”恭王又一次感叹,“稚璜督川,是上头嘉惠四川的德政,想来 清官必为地方爱戴,那知道亦有此恶声。说稚璜为政‘昏天黑地’,我终不服,莫 非他官声也有可议之处吗?”

  “稚璜为政,兴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锐,自难免招人怨尤,以致横被恶声,幸 亏朝廷保全。不过用丁价藩,却是失策。”

  “是非难言!”恭王问道,“稚璜用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假手于 此人有所聚敛吧?”

  “那是决不会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总督常常穷得当当。”

  “这,”恭王大为诧异,“只怕言过其实了吧?”

  “确有其事,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照例规……。”

  照例规,四川总督的收入,有夔州关的公费每年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的公费每 年三万两。丁宝桢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养廉银一万三千两,自咸丰年间减成 发给,每年实收一万一千两。分十二个月匀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 初解送。

  这不足一千两的廉俸,要开支幕僚的薪水饭食,分润来告帮的亲戚故旧,以至 于常在窘乡。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丁宝桢便捡一箱旧衣服,命材官送到当铺当二 百两银子,旧衣服当不足那么多钱,便加上一张钤印了总督部堂关防的封条,朝奉 不便揭封开箱,只凭丁宝桢的身分,说当多少,就当多少。久而久之,这只衣箱就 不动它了,这个月赎回来,下个月原封不动送进当铺,朝奉一见,不必材官开口, 连银子带当票,就都递出来了。

  恭王听了大笑,笑完说道:“不有句俗语:‘关老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 有了总督的封条,货不硬也不要紧了!这叫做:丁宝桢当当,认人不认货!”

  恭王的隽语,惹得那丫头也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放下水烟袋,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个不住。

  恭王却对丁宝桢大感兴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额外花费那里来?”他举例问 道:“譬如进一趟京,各方面的应酬,少说也得三五吊银子吧?”

  “这话,王爷问到鸿章,还真是问对了。换了别人,只怕无从奉答。记得那年 是癸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宝桢还在山东巡抚任上,请假回贵州平远原籍扫 墓。船到汉口,李鸿章的长兄,湖广总督李瀚章,派人将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欢。 宴罢清谈,李瀚章叫人捧出来好几封银子,很恳切地说:“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 不过这一次回乡,总有些贫乏的亲友要资助,特备白银三千两,借壮行色。老兄如 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说到这样的话,丁宝桢不能不收,收下来交了给他的旧部,其时在李瀚章幕府 中的候补道张荫桓代为保管,将来再作处置,

  第二年秋天销假回任,仍旧经过湖北,便托张荫桓将那三千两银子送还。张荫 桓认为原封不拆,显见得不曾动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论,未免说不过去。不如拆封 重封,总算领了李瀚章的人情。

  “这是张樵野亲口告诉我的。”李鸿章又说:“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 京陛见,上谕‘驰驿’,不过天津;鸿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着,邀他到天津相叙。 就因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这笔应酬花费,尚无着落,特为凑了一万银子送 他。这一次总算稚璜赏脸,比起家兄来,面子上要好看些。”说到这里,他从靴页 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上:“转眼皇太后的万寿,宫中必有 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北洋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

  恭王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抽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 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这里面还有招商 局的股息,是王爷分所应得的。”

  当初筹办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个化公为私的手段,官股不减而商股大 增,无形中变成官股不值钱了。多出来的商股,李鸿章拿来应酬京中大老,名为 “乾股”,有股息而无股本。恭王手里也有些“乾股”,听李鸿章这一说,也就不 必再推辞了。

  “话虽如此,还是受之有愧。多谢!”恭王接着又问:“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 栈码头,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鸿章心有余悸,如果美商旗昌银行来个翻脸不认帐,船栈码头收 不回来,那个风波一闹起来,身败名裂而有余。不过,这话却不便在恭王面前说破, 只轻松自如地答道:“原是照约行事。当初不曾做错,如今白无麻烦。”

  “我是看了邸钞才知道的。‘倒卖’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为闲谈,而不经意的一句话,恰恰说中了李鸿章的心病。照去年夏天, 李鸿章奉旨洁问而回复的奏折上说,招商局的轮船栈埠码头,其实是托美商旗昌洋 行“代为经管,换用美国旗帜”,只是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万国公法上有个交 代,不能不订立合同,由旗昌出具并无银行担保的“期票”与“收票”,作为“认 售”的代价。奏折中说得明明白白:“该行以银票如数抵给,他日事定,将银票给 还,收回船栈,权操自我。”所以招商局应该随时可以收回,而按诸实际,大大不 然。

  依李鸿章这年六月初八的奏报,他是在中法和议已成,奉到饬令迅速收回招商 局轮船的电旨,方指派马建忠与盛宣怀,与旗昌行东西沃德在天津“会同筹议”, 结果是“磋磨月余”,才能成议。西沃德“愿按原价倒卖与招商局”,已不提“代 为经管”的话,但能“按原徽”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诸实际,又是大大不然。

  奏折中有句话:“至旗昌代招商局垫付款项帐目,亦即分别核算清结。”这是 个障眼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与京中大老,不懂生意买卖,更不懂洋商经营的方 法。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产业,照常营运,大发利市,一切开支,自然在营运收入 中支出,何有“垫付”的名目?果真是“代为经管”,则旗昌除了开支及酬劳以外, 应该将所有盈余,全数交还给招商局对对。现在白白地让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 还得有以“垫付款项帐目”的名义,付给一笔赔偿,并且还要大赞西沃德“素讲信 义,此次保护招商局,力践前言,殊于大局有益”,因而“与之议明,由招商局延 充‘总查董事’,每年送给薪水银五千两”。

  这前言不符后语的情形,不能深谈,否则一定破绽毕露,所以李鸿章很巧妙地 将话扯了开去:“交涉虽然棘手,多亏马眉叔能干。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说马眉 叔该死,骂他是汉奸。甚至还有谣言:说慈圣已降旨,立诛其人,菜市口的摊贩, 都收了摊子,预备刑部行刑。如今又不知何词以解?”

  这番略带些愤激的感慨,恭王听了却无动于衷。不要说马建忠,连他这样一位 近支的亲贵,当年亦曾被诋为汉奸,这从那里去讲理去?

  于是由马建忠谈到洋务人才,恭王和李鸿章都盛赞新任出使美国的钦差张荫桓。 正谈得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 示,饭开在那儿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 似的:“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 了。”

  恭王很体谅他:“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 有空?你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许多人在等 着,一见轿子到来,肃立站班。李鸿章借一副墨镜遮掩,视如不见,轿子直接抬到 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进来!”李鸿章吩咐,“念来听。”

  他一面更衣,一面听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见的客人中,他 只留下一个张荫桓,其余统统“道乏”挡驾。

  张荫桓跟他是小别重逢。由直隶大广顺道奉命为出使美国钦差大臣,是六月间 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来不过睽违了二十天,所以一见面并无太多的寒暄,第一 件事是换了便衣陪李鸿章吃午饭。

  “那一天召见的?”李鸿章在饭桌上问。

  “十天以前。”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你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头回奏:‘臣 不敢怨人,总是臣做人上头有不到的地方,才会惹人议论。’”

  “嗯!嗯!”李鸿章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你的锋芒能够收敛一点最好。 你虽吃亏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没有谁敢看你不起。不说别的,你的诗稿拿出来, 就比那些靠写大卷子点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几许?既然如此,你心里先不要存一 个看不起科甲的成见。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为常有一个‘我不是两榜出身’ 的念头,横亘在胸的缘故。你的才气决不逊于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张荫桓答道:“中堂说这话,我服。”

  “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还早得很。因为兼驻西班牙、秘鲁的缘故,要等三国同意的照会,而且照规 矩,一定要旧使臣离任,新使臣才能到任。这样一周折,年内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这几个月闲看干什么?”

  “想学一学洋文。办交涉不能造膝密谈,经过中间传译,总不免有隔靴搔痒之 感。”

  “好!”李鸿章深为嘉许,“我亦有志于此。无奈八十岁学吹鼓手,虽不自知 其不量力,实在也没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辈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他 们要学洋文,机会再好不过。等我一离了北洋,那里去找这些洋人当老师?”他接 着又问:“跟总署诸君谈过了没有?”

  “谈过几次。”张荫桓说,“如今对美交涉,最棘手的还是限制华工入境一事。 究竟应该持何宗旨,总署诸公,毫无主张。竟不知该如何着手?”

  接着,张荫桓便细谈此案。美国国会在光绪八年通过了一个“移民法”的法案, 限制华工入境,是因为历年华工入美,不下十万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 苦耐劳的华人,剥夺了他们工作的机会,因而早就在这方面,准备有所限制。

  不过“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后的华工入境,已在美国的华侨,遭受歧视,纠纷 迭起,必得寻求一条和睦相处之道。所以张荫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国政府交涉,保 护华侨的生命财产,其次还要商议,如何放宽移民的限制。真所谓任重道远,张荫 桓当然要请这位洋务老前辈,传授心法。

  “说到这一层,我讲个故事你听。”李鸿章的眼中,闪露出迷茫而肃穆的神色, “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师的手——曾文正那时为天津教案, 心力交瘁,言路上还嫌他太软弱,朝廷亦不甚谅解。只为他的功劳太大了,不好意 思调动,扫了他的面子。恰好马谷山被刺,两江的局面,非我老师回任,不足以平 服。于是顺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关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办中 外交涉。洋人我见得多,没有什么好怕的,而且那时也正在壮年,气盛得很。说实 话,我心里也嫌我老师太屈己从人了。”

  这最后一句话,在张荫桓还是初闻,原来李鸿章早年办洋务的态度,与以后不 同。这倒要仔细听听!便放下筷子,凝神看着。

  “记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鸿章从从容容地接着往下说:“一到自然 先去看我老师。文正跟我说“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 你是怎么个办法?”我当时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什么叫痞子腔?”

  “想来是耍无赖的意思。”张荫桓答说。

  “对了!这是我们合肥的一句土话,我老师当然也知道,却有意装作不解, ‘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开手指,理理胡子,‘这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倒 打与我听听。’看他是这么个神情,我倒也机警,赶紧陪个笑脸,门生是瞎说的。 以后跟法国的交涉,该怎么办?要请老师教诲。’文正听我认了错,才点点头说。 ‘跟洋人办交涉,我想,还他一个‘诚’字总是不错的。有一分力量说一分话,我 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蛮貊之乡亦可去得。’樵野!”李鸿章归入 正题,“你问心法,这就是心法!”

  “是。”张荫桓深深受教,复诵着曾国藩的话:“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 一分力量说一分话。”

  “这才是。”李鸿章换了副请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议论如何?”

  张荫桓懂他的意思,李鸿章此来有好些创议,而这些创议,大都不为卫道之士 所喜欢。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预先设法消饵,甚至暂作罢论。他问到京里的议论, 就是这方面的议论。

  “大办海军,是没有人会说话的。此外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造铁路,连稍微开 通些的,都不会赞成。”

  “呃,”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你说开通些的也反对,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书,他就不以为然。”

  “什么道理呢?还是怕坏了风水?”

  “这是其一,风水以外,还有大道理。”张荫桓说,“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 到的。”

  这层大道理,李鸿章当然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修造铁路,要在旷野之中, 掘开许多坟墓。向来称颂仁政至深至厚,说是泽及枯骨,同样地,白骨暴露,即为 仁人所不忍。

  发觉李鸿章有茫然之色,张荫桓以为他还不曾想到,便有意说道:“刘博泉最 近曾有一个奏折,我不妨讲给中堂听听。”

  “喔!”刘恩博上折言事,皮里阳秋,别具一格,李鸿章很感兴趣地问:“又 是什么骂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这么回事,有个黄带子,在皇城之中设局,抽头聚赌,有一天为了赌帐, 打死了一个赌客。尸体暴露在皇城根十几天,不曾收检,地方官畏惧这个黄带子的 势力,亦不敢过问。刘博泉上疏说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 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 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 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君无饬下地方官检树掩埋,似 亦仁政之一端。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鸿章所想到,将来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 痛切陈词。然而,为了这一层顾虑,铁路就不办了么?他这时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叹口气说:“有子孙的人家,要顾全人家祖坟的风水,无主孤坟, 恰又怕骸骨暴露,有伤天和。这样说起来,重重束缚,岂非寸步难行。”

  张荫桓不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中堂兴利除弊,要办的事也还多。”

  “是啊!”李鸿章说,“不过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山东 兴造铁路,接运南漕一事。我带了个说帖来,你不妨看看。”

  在听差去取说帖的当儿,张荫桓将山东运河的情势,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记 忆过人,虽已离开山东好几年。一想起淤塞的北运河,如在眼前。运河在山东境内 有南北之分,是由于咸丰五年,黄河在钢瓦厢决口,夺大清河故道入海,于是在东 阿、寿张之间,将运河冲成两段,因此临清以南至黄河北岸的这段运河,称为北运 河。山东境内的运河,本以汉水为源,在汉上县的南旺口,一分为二,北流临清, 南流济宁。而自黄河改道后,汉水不能逾黄河而北,所以北运河惟有引黄河之水, 以资挹注。而黄河挟泥沙以俱下,使得北运河河床逐渐淤高,不通舟揖已久。

  想到这里,张荫桓便即问道:“接运南漕,自然是为济北运河之穷,这一段从 济宁到临清,大概两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鸿章握着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这个说帖不 可。”

  说帖出自李鸿章手下红人盛宣怀的手笔。果不其然,他建议兴造的这段铁路, 正是从济宁到临清。这两百里铁路的造价,估计要两百万银子,如果部库支绌,无 法拨给,不妨借洋债兴造。

  倘借洋债兴造,以后这条铁路,就有双重负担,一是铁路本身的维持费用,再 是要拔还洋债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筹划营运之道。照盛宣怀的看法,此 路一通,接远南北,等于全河皆通,商旅幅臻,于国计民生人有裨益,而铁路本身 的收入,亦必可观。但营运之始,或者不如预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笔稳固可靠的生 意。

  这笔生意就是南漕的运费。铁路为接运南渍而建,则南边各省的漕米,必须交 由这条铁路来接运,是天经地义之事。盛宣怀估计,南漕每年四十万石,每石收运 费三钱,全年有十二万银子的固定收入。此须预先请旨,饬令各省照办。

  除此以外,就是谈兴造铁路的工程细节,一时亦无法细看,张荫桓只觉得有一 段有关运河的故实,倒可以补充。

  “运河在元初本就缺这一段。当时运道,从杭州到长江有江南运河;江淮之间 有邢沟;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后的黄河;徐州到济宁有泗水。临清以上到 天津有卫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后到了至元年间,”张荫桓凝神想了一下,极有把 握地说:“是至元二十年间的济州河,遏汉水入氵光水,又在充州作金口坝,遏泗 水入府河,会流于济宁,分注南北,由济宁到东平算是通了。东平到临清这一段的 开凿,是以后的事。不过能通到东平,南潜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达天津,是南北 运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后海口沙淤,又从东阿旱站陆运二百里,至临清入御河,不 正就是杏荪说帖上所要造的这一段铁路吗?”

  “于古有征,好极了!樵野,索性烦你大笔,就在说帖上加这么一段。”

  说着,便命听差取笔砚来,就在饭桌上推开碗碟安放。张荫桓当仁不让,文不 加点地写了下来,然后勾注涂抹,片刻竣事。

  李鸿章接到手里,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又问:“樵野,此事还有什么可以 指点的?”

  “杏荪大才槃槃,何用他人费心代筹。”张荫恒说,“不过两百里长的铁路, 虽说沿北运河兴建,少不得要拆许多房子,挖好些坟墓。这一层上头,如果没有一 个妥善的处置办法,只怕随处会发生阻挠,甚至激起民变。”

  “说得是!”李鸿章的笑容收敛了,“就是这一层难办。唐山至胥各庄这一段 铁路,不过十八里长,当时已费了好些气力。”

  李鸿章所提到的这条铁路,在中国是第三条。第一条出现在同治四年,有个英 国商人为了兜生意,特地在寅武门外造了一条一里多长的小铁路,试行火车,“呜 嘟嘟、轰隆隆”,喷火而行。辇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骇异,言路上将上折严劾, 步军统领衙门,赶紧勒令拆毁。

  第二条是由英商怡和洋行发动的,在光绪二年造成一条由吴淞口到上海的淞沪 铁路,搭客载货,生意相当不错,但是依然有人认为是“妖”。不久,发生火车撞 死行人的惨案,舆论大哗。总理衙门不能不与英商交涉,以二十八万五千银子,买 回这条铁路,将铁轨火车,一律拆毁,用轮船载运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条就是这条唐胥铁路,光绪三年由开平矿务局呈请修造,几经周折,直到 光绪六年,方准兴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庄,全长十八里。但是,这条铁路,不准 用机车,只准用驴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马车铁道”,视作世界交通奇观,也传 为中国的一个大笑话。

  “唐胥铁路之能兴建,是因为中堂兼领直督的缘故。此事督抚的关系不浅,” 张荫桓问道:“不知陈隽丞是不是热心?”

  “嗯,嗯!”李鸿章被提醒,“隽丞那里,倒要先疏通一下。”

  隽丞是山东巡抚陈士杰的别号。李鸿章跟他虽一起在曾国藩幕府中共过事,但 面和心不和,所以提到这一层,心里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来。

  正想再跟张荫桓商量,可有什么办法能取得陈士杰的协力,只见一名听差,走 到李鸿章身边,弯腰低语:“醇王府派护卫来请;说请中堂早些过去。”

  听得这话,张荫桓首先就说:“赏饭吧!时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张荫桓起身告辞。李鸿章招招手将他唤到一边,有句 要紧话要说。

  “樵野!”他放低了声音,“我有个难题,困扰已久,始终不知何以为计?今 天到了关键上,不容闪避了。你得指点我一条路。”

  “中堂言重了。请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军这个黑锅?”

  一听这话,张荫桓先就笑了:“我说他们的那套花样瞒不过中堂,有人不信。 到底是我看得准!”

  “瞒是当然瞒不过我的,这一点,就是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种种笼络的 法子,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鸿章说,“这几年我挨了不少骂,倒还没有人骂 我窝囊的。如果明知是个吊死鬼圈套,伸着脖于往里头去钻,不太窝囊了吗?”

  “是啊!中堂如果为人骂一声窝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则计将安出?”

  张荫桓点点头,紧闭着嘴唇想了一下,方始回答:“借他人的鸡,孵自己的蛋。”

  李鸿章双目倏张,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刹那之间想通了。慈禧太后在李莲 英之流怂恿之下,指使醇王出面,想借大办海军的名义,聚敛巨款,另作他用。北 洋大臣将来尽替别人办报销,这个黑锅背得似乎太窝囊。但照张荫桓的办法,正不 妨将计就计,扩充自己的势力,慈禧太后如果别有所图,就不能不委屈将顺。这一 着太高了!

  “樵野!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我知我何以自处矣!” 下一部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