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君臣

  这天是初选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个人,三双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双是 都统桂祥的女儿。慈禧太后两个弟弟:一个叫照祥,一个叫桂祥。咸丰十一年秋天, 慈禧太后母以子贵以后,她的父亲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样承袭,已在光绪七 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没出息,坐支都统的俸给,一天到晚躲在东 城方家园老家抽大烟。他的两个女儿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大的“留下”, 小的指婚,配了给“九爷”孚郡王奕奕讠惠的嗣子载澎。

  第二双是长叙的女儿。长叙是陕甘总督裕泰的儿子,弟兄三个,老大叫长敬, 做过四川绥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儿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现在当翰林院编修的志 锐。老二便是长善,字乐初,前几年当广州将军,大开幕府,广延名士,在将军署 中有亭馆花木之胜的“壶园”,作赋论兵,饮酒赋诗,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 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结成了莫逆之交的。

  长叙行三,早在光绪三年就当到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 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这天是圣祖宾天之日,国忌不准作乐,更何论办喜事?其 时清流的气焰正盛,邓承修素服登门道贺,满堂宾客,既惊且骇。长叙赶紧派人去 打听,邓承修已经上折严参,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

  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视嘏, 才蒙恩开复了处分。他的这双掌上明珠,大的谨厚,小的娇憨,现在都跟文廷式在 读书。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讲知书识礼,大概要推这两姊妹为首了。

  第三双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论貌最美,大家猜测,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 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刚下去的五十七个;指婚的三个;留下的三十六个之 中,有德馨、长叙家的两双姊妹花。

  选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这天风和日暖,气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 兴致很好。荣寿公主看看是机会了,便在膳后侍坐闲话的时候,闲闲说道:“女儿 从没有跟皇额娘求过什么,今儿个可有件事,得请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是为你阿玛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为了随班祝嘏,醇王为他乞恩,碰了个大钉子,这次谒陵, 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从,结果仍是碰了钉子。慈禧太后只以为荣寿公主要为 她生父说情是猜错了。

  “阿玛?”荣寿公主装作不解地问:“女儿的阿玛,不是文宗显皇帝吗?”

  这就是荣寿公主厉害的地方,礼制上一步不错,自己既然被封为固伦公主,当 然不能再认恭王为父。慈禧太后见她这样回答,不能不改口问道:“是为你六叔说 情!”

  “不是!连五叔说情都不准,女儿怎么敢?不过倒也是说情。礼部拟仅注,既 不敢违旨,又不敢违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绝大的关碍,实在为难。皇额娘就准他 们照原议吧!”

  “绝大的关碍!是什么?”慈禧太后困惑地问。

  “女儿现在也不敢说,圣明不过皇额娘,慢慢儿自然明白。总而言之,礼部没 有错,不但没错,还真是回护皇太后,皇上。”荣寿公主跪下来磕头,“皇额娘信 得过女儿,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第二天就传旨,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的礼节,准照二月初十所议。话虽如此, 慈禧太后却另有打算,只是时候未到,不便透露。

   ※ ※ ※ ※ ※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启銮谒东陵。留京办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个人,惇 王、大学士恩承、协办大学士福锟、户部尚书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长。

  銮舆出东华门,慈禧太后照例先到东岳庙拈香,这天驻跸燕郊行宫。第二天驻 白涧,第三天驻桃花寺。三月初一驻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东陵, 为慈安太后陵寝行敷上礼的日子。

  一到定东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礼单来!”

  礼单是早由礼部预备好的,到什么地方该行什么礼,一款一款写得清清楚楚, 一检即是,随即呈递。

  “怎么是这样子的礼节?”慈禧太后发怒了,随手将礼单往地下一摔,让他们 重拟!”

  她实在是不愿行跪拜之礼。早就打算好的,临事震怒,使得礼部堂官张皇失措 之下,不能不乖乖就范,而事过境迁,言官亦不便再论此事的是非。这个打算是连 荣寿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莲英虽窥出意向,却不敢探问,因而此时面面相觑,不知 何以处置?

  当然,这只是片刻的迟疑,李莲英在这时候何敢违抗?很快地捡起礼单,亲自 到阶前大声问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六堂官都在,赶紧奔了上来,依序跪下,听李莲英传宣懿旨。

  听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相顾失色,只有延煦比较沉着,但 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已经发颤了!

  “这要争!”他气急败坏而又说不清楚,自己也感觉到失态,定定神便又说了 一句:“这不争,国家要礼臣何用?”

  于是,站起身来,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阶。李莲英一看情形不妙,拦住他问: “延大人,你要干什么?”

  “我当面给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说:“请李总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请起!”

  见此光景,料知拦他不住,李莲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嘱:“延大人,你可别莽撞。”

  “是的。”延煦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好意,“我会当心。”

  于是李莲英进殿为他回奏,说礼部尚书延煦,有话回奏,接着建议:“让他在 殿门外跟老佛爷回话吧!”

  李莲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顶撞,惹得慈禧太后动了真气,不好收场。让延煦在门 外回奏,则殿廷深远,声音听不清楚,他便可往来传话,从中调和腾挪,不致发生 正面冲突。说来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并不能领会。

  “奴才不能奉诏!”延煦跪在门外,大声直嚷:“皇太后今天到这里,不能论 两宫垂帘听政的礼节,只有照显皇帝生前的仪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刚要发话,李莲英已经出言呵斥:“延尚书!不管你有理 没理,怎么这样子跟皇太后说话!”

  这是回护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慈禧太后心 里的感觉,立刻便消了些气,吩咐李莲英:“有话让他起来说!”

  延煦长脆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执掌礼部,如今皇太后失礼, 奴才不争,是辜恩溺职!”他略停一下又说:“祖宗的家法,决不可违,奴才不争, 虽死无面目见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这里不起来!”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用一种好笑的口吻,轻声自语似的: “竟在这儿撒赖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软,此时对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过一个 “黄带子”,竟象吃了豹子胆似的,敢于如此顶撞,岂不可怪。倒要仔细看看这个 人。

  “让他进来!”

  这一进来面对驳诘,就真个非闹成轩然大波不可。荣寿公主一眼望见李莲英求 援的眼色,立即便说:“让他跪着吧!老佛爷该更衣了。”

  “喳!”李莲英响亮地答应,转脸关照慈禧太后贴身侍奉起居的宫女瑞福: “伺候礼服。”

  实在是素服,为了字眼忌讳,称为礼服。早就预备妥当,等将慈禧太后拥入临 时准备的寝殿,瑞福率领十一名同伴,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可竣事。

  荣寿公主也帮着在照料,她一面弯腰为慈禧太后系衣带,一面自言自语地念道: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你念的什么?”慈禧太后问道:“你说谁是忠臣?”

  “杨廷和。”

  “杨延和!”慈禧太后问:“明朝的杨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当年文宗崩于热河,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垂帘听政之初, 南书房翰林奉敕编纂一本《治平宝鉴》,专谈历代圣君贤臣的故事,由出身词科的 大臣,在帘前进讲。慈禧太后宫中无事,亦常拿这本书作教本,为妃嫔官眷讲解, 所以她记得起杨廷和这个人。明武宗嬉游无度,自殒其身,崩后无子,自湖北安陆 奉迎兴献王长子厚(火总)入承大统,建号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称兴献王为 “兴献皇帝”,为“皇考”,而坚持以为不可的,正就是首辅杨延和。

  “你拿杨廷和比作什么人?”慈禧太后问道:“跪在殿外的那一个?”

  “皇额娘知道了,何必还问女儿?”

  慈禧太后微微摆头:“他不配!”

  “他虽不配,他可以学。”荣寿公主略停一下,用虽低而清楚的声音说:“有 一天有人在这里要改礼单,用什么‘皇嫂’的字样,但愿和部尚书仍旧是跪在门外 的那个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惊,转脸看着荣寿公主,极有自信地说:“他不敢!”

  这个“他”就是荣寿公主所说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当 “太上皇帝”到祭奠定东陵时,自然不肯用臣礼,自然要改礼单。如果有延煦这样 的礼部尚书,敢于犯颜力争,那就是“疾风知劲草”了。

  当然,慈禧太后听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后呢?这话不便直说,有宫女 在旁,也不便直说,荣寿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张(王总)、桂萼。”

  张(王总)、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礼议”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 到这时候才算彻头彻尾地省悟。延煦执持家法与文宗在日的仪注,长跪不起来力争, 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你们出去!”慈禧太后向宫女们吩咐。

  “是。”瑞福领头答应。

  “慢着!”慈禧太后特为放缓了声音:“你们谁听懂了大公主的话?说给我听 听,说对了,我有赏!”

  这个“赏”不贪也罢!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儿懂啊?”

  慈禧太后脸色一变:“不懂就少胡说。谁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宫女们都吓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赶紧掩住了嘴,悄没声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搀扶着,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吩咐李莲 英传旨:准照礼部所进的礼单行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殿外踌躇不安、屏息以 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延煦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 眼光,却没有人敢跟他谈论此事,因为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绝大的忌讳,多言贾祸, 宜效金人。

   ※ ※ ※ ※ ※

  三月初七,两宫还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办事,并 须在宫内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却以有事在心,一直 睡不安稳。明知第二天并无“书房”,依旧夜半进宫,打算一派了“闱差”,随即 谢恩出宫,打点入闱,可以省好些事。

  天刚亮宣旨,派定这年会试的考官,正总裁是崇绮告病开缺,新近调补为吏部 尚书的锡珍,副总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长,户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军机大臣孙 毓汶。

  翁同龢满心以为自己会膺选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这一科的主考,好 将一班名士如张春、文廷式、刘若曾等等,网罗到门下。因而见到这张名单,惘然 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过自己笔下的举子。所谓“场中莫论文”, 大致指乡试而言,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 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举人复试,吏部尚书徐桐拟题,试 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 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 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 程朱义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 先文廷式就凉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 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龚夫人问道:“翁 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书呢?”

  “也不是!”

  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 谈过,上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 望今年春闱,仍旧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 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姐姐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 过你自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 第,对你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在随园诗话上看 过两句落第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 反正在我来看,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 所想的各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 多又拉下好些亏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 算能设法搪塞得过去,而“长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 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日,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乱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 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 午进场,考具依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 迫,分作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 炉子、茶壶、饭碗等等;一只三格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格是满的,装着茶米油酱 等等食料,还有两格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 抽开第一格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肉、‘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 一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

  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 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一夜太无聊了,不以酒排 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 出门访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 的湖南菜,预祝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饱,又催着他早早上床,养精蓄锐,好去夺 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午夜,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 还不曾入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 上长衣走到角门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 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党双眼涩重,渐 有睡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色透窗纱,墙外已 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 的试卷,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 清清楚楚记得是一阂《菩萨蛮》:

  “兰膏欲烬冰壶裂,筹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徐将环佩整, 相并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不自觉地浮起去 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乱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 惧,他想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 起辞”到“徐将环佩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阴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 还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欢。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一夜等“捷报”等 不到,是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 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 夫人好过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 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 进士,也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 的人,心情自然不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 海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了吗?”

  “是啊!”志锐痛苦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这非迎头一击不可!此例一开,其害有不胜言者。不过须有一枝健笔,宛转 立论,如陈弢庵、张香涛诤谏‘庚辰午门案’,庶几天意可回。”

  “我也是这么想。这通奏疏一定要诚足以令人感动、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 害要说得透彻,而且进言要有分寸,不然一无用处,反而愈激愈坏。”志锐仰屋兴 叹:“现在难得其人了!”

  “只要细心去找,亦不见得没有。”

  “芸阁,”志锐正色问道,“你能不能拟个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递。”

  文廷式报以苦笑:“我现在这种境况,心乱如麻,笔重于鼎,何能为力?”

  “好吧!”志锐无可奈何地,“等我来想办法。”

  志锐的办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决定鼓动他的姐夫“漠贝子”劝醇王力争。 主意一定,立刻写了一封信,专人送给奕谟。

  奕谟倒也很重视其事,接到信便套车直驱适园,只见王府门庭如市,海军衙门、 总理衙门、军机处、神机营,以及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王出海 巡视舰队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举动。有的是有公事要接头;有的是办差来回复 车马准备的情形;有的是随行人员请示校间海军的地点日程;有的是因为醇王这一 次离京,起码有个把月之久,许多待办的紧要公事,要预作安排,以致奕谟等了有 半个时辰,方始见到醇王。

  这是他们二十天以来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之时,还没有派醇王巡阅海军的 上谕,因而奕谟首先问道:“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认为应有此举,只不明白, 怎么会有李莲英随行?”

  为何有李莲英随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监悄悄到南苑去 看神机营出操那样,无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瞒骗,特地造亲信作耳目。但太监出京, 到底过于招摇,因而当时便表示拒绝。拒绝得有一个借口,他的理由是,李莲英三 品顶戴,职分过大,似乎不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让他带六品的顶子好 了。”这一下,别无推托余地,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现在听奕谟问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说:“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看!这是志伯愚的信。”

  信写得很切实,说本朝尽惩前明之失,不准太监出京,更是一项极圣明的家法。 同治年间安德海在山东被诛,两宫太后与穆宗的哀断,天下臣民,无不钦敬感佩。 现在李莲英奉旨随醇王出海巡闯海军,自然不敢妄作非为,但此例一开,随时可以 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督抚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远则唐朝宦官 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日。最后是劝奕谟:“曷不 勿以口舌争之,当可挽回体制不少。”

  话是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熟饭,万难挽回。但 如老实相告,说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谟或许会责难: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 同时也一定会极力劝说,不折不挠,务必设法请上头收回成命,岂不是平添许多麻 烦。

  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认过错,“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请派 遣的。”醇王说道:“我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把他们压下 去就是了。”

  这一回答,大出奕谟的意料,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想起来的?奏请派太 监随行!这不是长他们的气焰吗?”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强找了一个理由:“让他们在深宫养尊处优的人, 也看看外头的情形,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

  话也还说得通,不过醇王老实,言不由衷的神色却不善掩饰,所以奕谟微微冷 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我看,自以为有了坚甲利兵,或许反长了深宫 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看着好了。”

  “但愿如七哥所言。”奕谟又问:“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赐的杏黄轿带了去?”

  “那怎么可以?”醇王懔然作色,显得相当紧张郑重,“逾分之赐,恩出格外, 为臣下者,岂可僭越?”

  对于延煦在东陵争礼的深意,奕谟亦约略听人谈过,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赏醇王 及福晋乘坐杏黄轿,就象雍正对年羹尧的各种“异数”一样,是有意相试,看他可 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见到醇王这种戒慎恐惧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领悟到了持盈 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过,他也许只是如条几上所摆的那具“欹器”,记取孔子的教训:“虚则欹, 中则正,满则覆”,而未见得想到,慈禧太后对他已有猜忌之心。这一层,最好隐 隐约约点他一句。

  这样想着,正好抬头发现醇王亲笔所写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 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便即指着那张字,故意相问:“何谓‘天样大事’?”

  “这……,”醇王为他问住了,“无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诗。不过,我倒觉得,出诸七哥之口,别有 深意,要让子孙明白才好。”

  醇王听他的话,有些发愣,但很快地脸色一变,是更深一层的戒慎恐惧。显然 的,他已经领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终存着戒心,有一天他会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 成为无名有实的“太上皇。”

  “我错了!”他颓丧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急流勇退?”

  “存着这个心就可以了。”奕谟反觉不忍,安慰他说,“‘上头’到底也是知 道好歹的。”

  等奕谟告辞,醇王一个人发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宁之时,有 人来报:“荣大人来了。”

  荣禄现在又成了适园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携,以报效神机营枪 枝的功劳,开复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仍旧成为一品大员,但身体一直不好, 所以请求暂不补缺,经常来往适园,作为醇王的智囊。这时听得他到,心头一宽, 立即延见。

  “仲华,”他悄悄问道:“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荣禄知道,这是指的李莲英随行一事,便从容答道:“此刻还没有动静。不过 十目所视,等他回来,也许会有人说话。”

  “这件事,实在出于无奈。”醇王叹口气说,“现在越想越担心。”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宜乎未雨绸缪,该透个信给他。”

  “怎么说法?”

  “他,”荣禄忽又改口,“其实,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样飞扬 浮躁。”

  这是说,李莲英应该以安德海为前车之鉴,醇王深以为然,但不知道这话该怎 么透露给本人?便又向荣禄问计。

  “我看是小心一点儿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总没有错儿。 你看,这话该怎么说才合适?”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专跟他说。王爷不妨下一个手谕,通饬随行人员, 不得骚扰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参办。我想,他总也有数了。倘或不然,王爷不妨 拿府里的人作个杀鸡骇猴的榜样。”

  “对,对!这个法子好。你就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

  说着,醇王亲自为他揭开砚台的盖子。荣禄赶紧亲自检点纸笔,站在书桌旁边, 为醇王拟了一道手谕,虽是一派官样文章,语气却很严峻。醇王看完,画个花押, 随即派侍卫送到海军衙门照发。

  “还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计。昨儿立豫甫告诉我说,上头已有口风露出来: 说这多少年真也累了,想早早归政。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不能随便回答,荣禄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爷只当没有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请上头再训政几年?”

  “不必!”荣禄大摇其头,“那一来倒显得王爷对这件大事很关切似地。”

  “说得是!”醇王深深点头。

  “上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无从悬揣。反正,果然有这个意思,自然先交代王 爷,那时再回奏也还不迟。”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说,“最好先布置几个人在那里,到时候合词陈奏, 务必请上头收回成命,比较妥当。”

  “不用布置。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照王爷的意思办。”

  醇王点点头,想到另外一件事,“仲华,”他问,“你看,上头要叫皮硝李跟 着我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未净身入宫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当,所以有这么个“皮硝李”的外号。 荣禄心想,醇王这话可是明知故问?如果他真无所知,话就只能说一半了。

  说一半就是只说一件。李莲英此行的任务,据荣禄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 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声望到底如何?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说给忠 厚老实的醇王听,会吓坏了他,不宜多嘴。

  于是他只说另外一半:“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 上次不有人说,济远舰不值那么些钱?后来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间的传言,事情算 是压下来了。不过上头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个明查暗访的意思 在内。”

  “说得有理,倒要留点神。”

  于是他第二天便传下话去:这一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是要让李莲英震 眩于军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谈其事,觉得大把银子花得很值。

   ※ ※ ※ ※ ※

  出海那天,正值满月,半夜一点钟上船,子潮已过,海面异常平静,李鸿章称 颂:“全是托王爷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也就是定远舰管带,到德国 去过的“总兵衔补用副将刘步蟾”的专舱,重新布置,改为醇王的卧室。其次一间, 不是李鸿章所用,而是特为留给李莲英。专门办这趟差的天津海关道周馥,亲自领 着李莲英进舱,原以为一定会有几句好话可听,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着一身灰布行装的李莲英问道:“这间舱也很大,跟王爷的竟 差不多了。是怎么回事?莫非船上的舱房,都是这么讲究?”

  “那里?”周馥答道:“兵舰上的规矩,最好的一间留给一舰之长的管带,就 是王爷用的那一间,再下来就数‘管驾’所用的一间,特为留给李总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间,要比这里小些。”

  “这不合适。”李莲英大摇其头,“李中堂虽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寻 常。朝廷体制有关,我怎么能漫过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领,无论如何请你 替我换一个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气,如果信以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 一叠连声地说:“李总管不必过谦。原是李中堂交代,这么布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仆。我自己可得知道轻重分寸, 真以为受之无愧,那就大错特错了!周大人,”李莲英说:“如果真没有地方换, 也不要紧,我看王爷舱里的那间套房,四自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里打地铺 吧!”

  那怎么可以?周馥心想,那个套间是“洋茅房”,李莲英不识白瓷抽水的“洋 马桶”,竟要在那里打地铺,传到舰上洋教习的耳朵里,可真成了“海外奇谈”!

  当然,这话亦不便明说,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掉换,而换那一间,却又煞费周 章。照理说,他既不肯凌驾“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鸿章的卧舱对换。但这 一来李鸿章便得挪动,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办砸了。

  想一想,只有请示办理,便请李莲英稍坐,他赶到李鸿章那里去叩门。等开门 望里一看,李鸿章穿一身宁绸夹袄裤,赤足坐在铜床上,床前一张小凳子,坐的是 专门从上海澡塘子里找来的修脚司务小杨。李鸿章早年戎马,翻山越岭,一天走几 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双脚长满了鸡眼,每天不是热水洗脚,细细剔理,第二天便 无法走路。

  见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说对换的话了,“李总管一定不肯用那间舱,要换 地方。”周馥说道:“我拿我那间舱给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挤一挤。特为来跟中堂 回一声。”

  “喔,怎么回事?”等周馥将李莲英的话,都学了给李鸿章听以后,他脸色郑 重地说:“你们都记着。此人可不比安德海,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了!”

  “是!”周馥将他的话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请示另一事:“王爷上船的时候说, 想看看东海日出,到时候要不要预备?”

  “预备归预备,不必去惊动他。日出,也就是三四点钟的时候,这会儿都快两 点了!何苦闹得人饥马乏?”

   ※ ※ ※ ※ ※

  舰桥上布置了座位、饮食,预备醇王有兴,正好迎着旅顺口正东方向看日出。 结果并无动静,醇王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醒。

  等他一醒,李莲英已经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帮忙张罗,要这要那,有条不紊, 竟象服侍惯了的,心里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觉,三品顶戴的长春宫总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 他的侍奉,岂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 中堂的客,不必为我费神。”

  “老佛爷交代过的,让莲英侍候七爷。”李莲英说,“就是老佛爷不交代,莲 英不也该在这儿伺候吗?”

  “得,得!何必还讲这些礼数,你搁下吧!”

  说之再三,李莲英只有歇手,但却仍旧守着他的规矩,悄悄儿肃立在门口,见 到李鸿章也照样请安,一点都看不出大总管的架子。

  这一天整日无事。醇王大部分的时间,坐在舰桥上看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 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舰,因而处处觉得新奇,时时暗道“惭愧”, 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从前常批评恭王办洋务并无实效,甚至心目中以为洋人不足道, 洋务不必办,也是太错了!

  到了晚饭以后,旅顺已经在望,九点多钟,定远舰进港,码头上灯笼火把无其 数。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顺守将四川提督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 领属下将官,已在道旁跪接。时候不早,为了让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缛节, 概行蠲免。宋庆到行辕请过安,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 顶的凉帽。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檐洒金的明轿到校场, 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 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鸽,弓箭换成洋枪, 乒乒乓乓,热闹得很。醇王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 “准头”极好。醇王极其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回到行辕,召见将领,少不得还有一番慰勉。吃过午饭,接见洋人,一个是英 国海军出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 责监修炮台。这两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亲王仪制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 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过醇王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 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 北洋的定远、镇远、济远三铁甲船,超勇、扬威两条快船,以及属于南洋,由福建 船政局所造开济、南琛、南瑞三战船。先是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八船 行动如一,醇王赞赏之余,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

  “海面如此辽阔,八条船的行动这样子整齐,是怎么指挥的呢?”

  这话是向李鸿章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 “禹庭,你跟王爷回话。”

  “回王爷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镇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李鸿章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爷指挥。”

  “嗯,嗯。”醇王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

  “那么,我来试一试。”醇王指着洋面说,“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 能不能改为‘二龙抢珠’的阵法?”

  丁汝昌当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舰,传达命令。镇远舰上随即打出旗语,首 尾衔接的一条“长蛇”,渐化为二,以双龙入海之势,分左右翼向黄金山前集中, 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紧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事先拖来一艘招商局报废的旧船, 作价卖给北洋衙门,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彩旗;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 海面的许多目标。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 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接着是二品衔道员刘 含芳所管带的鱼雷艇打靶,但见海面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如水蛇似地,窜得极 快,遇着浮标,轰然爆炸。片刻静止,海面上已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对此 印象特深,觉得气势无前,实在是破敌的利器。

  因此,乘回帐房休息之时,便问李鸿章:“北洋的鱼雷艇,现在有几条?”

  “只有五条。”

  “五条?”醇王讶然,“看样子倒象有几十条似地。”

  “海面辽阔,防护南北角,总得有一百条鱼雷艇才够用。”

  “一条要多少银子?”

  “总在四、五万之间。”

  “照这样说,造一条铁甲船的钱,可以买四、五十条鱼雷艇?

  “是!”

  “这可以好好筹划一下,不过花两条铁甲船的钱,就可以让敌船望而却步,很 划得来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答道,“钱自然要紧,人也要紧。有那么多鱼雷艇,没 有那么多人,依然无济于事,所以设学堂也是当务之急。等王爷回天津,想请驾去 看看武备、水师两学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请王爷出帐,看铁甲舰‘轰船’。”

  等醇王重登黄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战船已布好阵势,分东西两面排开, 头南尾北,炮口都对准了靶船。而发号司令的丁汝昌,却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 定便请示:“是否即刻发炮?”

  “放吧!”

  于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顶端,只听隆隆巨响,硝烟 迷漫,波飞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处。轰过一盏茶的工夫,炮停烟散,那艘靶船的 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满了碎片油渍。如果这是一艘法国兵舰,就算 轰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转脸向持着长旱烟袋,侍立一旁的李莲英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军办得不错!很值得往这上头花钱。”醇王又说: “旅顺是北洋的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稳如泰山。请皇太后放心!”

  李莲英只诺诺连声,不多说一句话,那个恭顺小心,谨守本分的样子,使醇王 在满意之余,略有些诧异,疑心平时听人所说,甚至是醇王福晋所说,皮硝李如何 估权弄势,都不免见闻不确,言过其实。至于北洋衙门及直隶总督衙门办差的官员, 看在眼里则无不大出意外。他们心目中的李莲英,即令不是法门寺中的刘瑾,也该 是连环套中的梁九公,再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辅的文武官员,颇有亲眼 见过安德海当年经通州、天津沿运河南下的那种气派、势焰的,两相比较,更使人 难以相信李莲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却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因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视。其中之一就是李鸿章。 他找个空召来亲信,有所嘱咐。

  李鸿章有各式各样的亲信,办这类差使的是周馥与盛宣怀,他对这两个人说: “我跟你们说过,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这两天看起来,越有深不可测的 样子,总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有个不喜欢戴高帽子的。不过,有人喜欢明戴,有人喜欢 暗捧。”周馥很起劲的说,“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鸿章摇摇头,“谈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尽做主人的礼数。人非木石, 又是这样熟透世故的人,不能无动于衷。”

  “光是尽东道主的礼数,是不够的,要办事才行!”李鸿章说,“他远涉风涛, 还委屈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为。难道醇王还少人照料,上头特意派他来伺候?不 会的!”

  “中堂剖示,一针见血。”盛宣怀接口说道,“皇太后派他来,必有指示,我 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气,皇太后倘有‘传办事件”,北洋能够量力报效,让他能顺顺 当当交差。以后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是要的!”李鸿章点点头说:“你就去一趟吧!”

  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李莲英接近。他们素 有交往,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李莲英有意要避嫌疑,几乎寸步不离醇王左 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 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李莲某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 交道。这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李莲英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 得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 人差得太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 其仆,在盛宣怀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 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烟台回天津,情形 就不同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时间从 容,而且盛宣怀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午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 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 很快地谈到了李莲英。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李总管 几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罗?”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那到得了老佛爷跟前?” 他说,“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得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不定什么 时候召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李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 补药,不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提到补药,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 上个月法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都拿来!”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锦山问。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不过,法国的葡萄酒也 跟我们的‘南酒’,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得是内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样,总要请教内行才有真东西。”瑞锦山说,“遇着假充的内行, 瞎撞木钟,花了钱还受气。”

  盛宣怀心中一动,细细体味他的话,似乎在暗示门路独真,如果搭得上话,花 几万银子,弄一任上海道当当,倒真不坏。

  就这沉吟之际,丫头已来回报,酒还剩下六瓶。盛宣怀叫分做两份,一份四瓶 送李莲英,另一份两瓶送瑞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是眼前不 多。”他说,“等我托法国领事多买它几箱,一到就送进京去。府上住那里?”

  “我住在后门。”瑞锦山说了地址,盛宣怀亲自拿笔记了下来。

  “宫中也用外国酒不用?”

  “有的。一种‘金头’,一种‘银头’。”

  这一说将盛宣怀愣住了,他亦颇识洋酒之名,却再也想不出“金头”、“银头” 是什么酒?

  “为这两种酒,还闯一场大祸。洋玩意真不是东西!”

  盛宣怀越发诧异,必得追问:“怎么会闯大祸?”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爷在瀛台赏月,一时高兴,叫拿法国公使进的酒来喝。 瓶塞一开,只听“砰’的一声响,好大的声音,吓得皇上脸色都变了!”

  “原来惊了驾,糟糕!”

  “这还不算糟!一声响过,酒象喷泉似地往外直涌,溅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 太监急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坏,白沫乱喷,搞得一塌糊涂。老佛爷这下可真 动了气了!”

  “这小太监呢?当然倒了霉?”

  “倒霉倒大了!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 小命都不保。”

  盛宣怀明白了,所谓“金头”、“银头”,原来是香槟酒。不过不必逞能,为 瑞锦山说破,只问:“那以后呢?还喝这两种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闯祸了吗?”

  “不会了。请教高人,得了个窍门,先把瓶口的金银纸包封取下来,再拿钉书 用的钻子在瓶塞上钻个洞,酒气放光就不碍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计”!盛宣怀笑道:“这一着真高!可那位‘高人’是 谁呀?”

  “内务府的立大人。”

  “原来是立豫甫!”盛直怀点点头说,“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还说,这种酒,规矩是要听那一声响声。不过咱们中华大邦,跟夷情 不同。他也是怕惊了驾,不敢进这种酒。”

  “亏得是法国公使进的。”盛宣怀说,“如果是立大人进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还用说!就算老佛爷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记上进酒的人的恨了。”

  这算是让盛宣怀学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间有人进贡上好的徽墨,“万 寿无疆”四个金字,磨到后来变成“万寿无”,进墨的人,竟因此严谴。以后进献 新奇珍品,务必考虑周详,不然弄巧成绌,关乎一生富贵得失。

  也就因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听宫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虚心求教,客人正好 卖弄,宾主谈得十分投机,直到听差来请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饭桌,换了话题。这时候该瑞锦山向盛宣怀有所打听了,先是问北洋衙门 聘请客卿的薪水,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实数。谈来谈去是钱,盛宣怀 自具戒心,不尽不实地敷衍着。

  瑞锦山也很厉害,耐着性子套问,提到购船经费,终于问出花样来了。

  “咱们跟外国买船,也是给现银子吗?”

  “不是!”盛宣怀说,“要买英镑汇了去。”

  “到那儿去买啊?”

  “哪家外国银行都可以买。不过总是请教汇丰银行。”

  “为什么呢?”瑞锦山问,“莫非跟汇丰银行买,可以少算一点儿?”

  “不!镑价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国电报来挂牌。”盛 宣怀答说:“至于专跟汇丰银行买镑,是因为海军经费存在汇丰银行生息,买镑只 要转一笔帐,可以省许多手续。”

  从这几句话中,瑞锦山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汇丰,一件是镑 价的行情,逐日不同。这跟银价与钱价一样,有时银贵钱贱,有时钱贵银贱,如果 贵进贱出,就是吃亏,否则便占了便宜。

  懂了这个道理,瑞锦山发觉其中大有讲究,“盛大人,”他很谦虚地说,“这 我可要跟你老叨教了。镑价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么买镑是该趁低的时候买,还 是趁高的时候买?”

  “自然是趁低的时候买。”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镑价低,就该多买一点儿搁在那里,反正是要用的。盛大人,你说是不 是呢?”

  一句话将盛宣怀问住了,心里不免失悔,不该将洋务上的诀窍,轻易教人。虽 然这笔购船的经费不由自己经手,但自己经手过别样向外洋购料的经费,买镑总是 低价高报,而外汇牌价,不用跟银行查询,申报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调帐彻查, 弊窦立见,那时要弥补解释就很难了。

  这样转着念头,竟忘掉应该答话。瑞锦山见他发愣,知道自己的话是问在要害 上,笑笑说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问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怀这才想起,还该有句话回答:“如果是自己做买卖,照你 的办法,一点不错。不过公家的事,又当别论。什么时候该买镑汇出去,要看咱们 驻外国的钦使,什么时候来电报?早汇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后一句话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骗小孩的话。彼此交易,买方愿早交款, 卖方岂有不收之理?瑞锦山阴恻测地一笑:“洋人买卖的规矩,跟咱们不一样。”

  这一笑,笑得盛宣怀很不自在,不过他的脸皮厚,不会出现惭色,定定神答道: “洋人做买卖,一切照合同行事,迟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再说,既然是拿银子存 在汇丰生息,早买了镑,白贴利息,也不划算。”

  这番掩饰,总算言之成理,再看他从容自若的神态,瑞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 想法,似乎不见得对,因而丢下不谈,换了个话题。

  “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他问,“是不是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一点儿?”

  “也不见得。”盛宣怀学了个乖,不肯透露确数,“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 的更低。”

  “既然如此,贪图什么呢?”

  “贪图他靠得住。还有一层好处……。”话到口边,盛宣怀突生警觉,真所谓 言多必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经出现,瑞锦山当然捉住不放,“什么好处?”他说:“盛大人也 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势,盛宣怀无法问避,转念一想,教他一个乖也好,便放低了 声音说:“洋人做买卖有样好处,最看重主顾。譬如说,你有款子存在他那里,不 但靠得住不会倒,而且有人去查,他们也不肯透露的。”

  “这就是说,谁有款子存在他们那里,除了本主儿以外,没有人知道?”

  盛宣怀一拍掌说道:“对了!锦山,你行!一点就透。”

  “这……,”瑞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话说得严重了,盛宣怀有些不安,“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他赶紧摇 手,“外国银行,自有他们国度的公使管辖。咱们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儿,就 谈不到抗旨。”

  “这么说……。”瑞锦山也缩住了口,他本来想说:“盛大人总也有款子存在 外国银行?”这话要说出来,可能会搞成不欢而散,大可不必。

  话虽未说,意思已明明白白地显在言外,盛宣怀当然不会追问,但很想解释, 自己并无存款在外国银行。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就如俗语所谓“越描越黑”,是 很傻的事。

  宾主之间,开始出现了沉默。因为一直谈得很起劲,忽然有话不投机的模样, 彼此都觉得难堪,也都觉得该打破这一难堪的沉默。

  “锦山……”

  “盛大人……”

  两个人是同时开口,也都同时停住,“锦山,”盛宣怀让客:“你有话先说!”

  “盛大人,我再想跟你老叨教,跟外国银行借款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要看什么人借。”盛宣怀低声说道:“锦山,是不是你想用钱?”

  瑞锦山心中一动。照此光景,只要自己开口,几千银子可以稳稳到手,如果打 李莲英的旗号,十倍于此的数目,也是手到擒来。

  他的念头尚未转定,盛宣怀却又开口了:“如果你想用钱,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不用花利息。”

  “怎么呢?”

  “你要用钱,想来不会多,无非万儿八千,我想法子在那里替你挪一挪。电报 局在外国银行里也存得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垫上就是。”

  瑞锦山恍然大悟,其中还有官款私借的花样。而且盛宣怀的口气甚大,“万儿 八千”还说不多,那么多则就是以十万计了。

  “多谢盛大人!”瑞锦山站起来请个安:“等我要用的时候,再来求盛大人。 今儿打搅不少时候,该告辞了。”

   ※ ※ ※ ※ ※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过早就电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复命,因为此 行带回许多船舰、炮台、船坞的图说,尚待整理进呈,同时十几天巡行数千里,见 闻极多,关于大办海军应兴应革事项,亦须通盘筹划,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 能毕事。

  不过醇王巡视的经过,慈禧太后不待他复命,就已明了,因为李莲英亦须复命。 照他的看法,办海军根本不须那么多钱,尤其养船的费用,可以大事撙节。此外也 谈到北洋衙门气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员薪俸之优,言下颇有不平之意。

  这自然有些过甚其词,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里的一个想法: 与其让你们胡花,不如我自己来花。果然,慈禧太后当时就作了一个决定:早日降 懿旨宣示归政,这也就是决定催促醇王将该兴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复奏递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折中陈述察度北洋形势、 应建海军规模及练兵选将,首重人才,所以军事学堂,必须推广的大概情形。附片 是密保得力的海陆将领,文武人员。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印证了李莲英的陈述, 对于北洋的全盘情势,已了然于胸了。

  召见之后,自然有一番奖勉。然后听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于口才,一件 很热闹的事,讲得索然无味,远不如李莲英的刻画,来得生动。然而,慈禧太后不 便打断,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方始问道:“海军不过刚刚开办,照你这一次去看 的情形来说,将来还得要有大把银子花下去。怎么样筹款,你跟李鸿章谈过没有?”

  “这是一定要谈的。办法是有几个,不过一时似乎还不宜明示。”醇王答道: “海防新捐,限期将到,看来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话,目前因为限期将到,直隶报捐的人很踊跃,如果宣示过早, 大家一定会观望,对北洋的入款,大有关系。”

  “嗯!嗯!那就慢慢来再说。”慈禧太后又问,“除了户部在筹划的办法以外, 你们还谈出点儿什么生财之道?”

  “李鸿章有几句话说得不错,海军是国家的海军,北洋的安危,不仅关系京师, 也关系海内,所以办海军应由各省量力筹款,由海军衙门通筹运用、这话在眼前似 乎言之过早,等将来正式建军的时候,再请旨分谕各省照办。”

  “既然还早,就不必去谈它了。”慈禧太后问道:“李莲英这次跟你出去怎么 样?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可别瞒着我!”

  “臣不敢瞒,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李莲英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动举止,实在 是臣想不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动问,醇王便大赞李莲英如何守规矩,知分寸,尤其是谢绝外客, 苞直不入,那种操守,着实难及。因此,大小衙门的官员,对他不但佩服,而且敬 重。

  醇王是由衷地赞扬,情见乎词,一无虚假,最后当然归结到“颂圣”上面,说 北洋官员的议论,无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严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监,才会 这样守法尽礼。

  这对慈禧太后来说,当然是极好的恭维,同时也觉得李莲英确是可以充分信任 的。不过她心里虽很看重此事,表面却颇淡漠。听醇王很起劲地说完,只答一句: “他能懂规矩,就算他的造化。”接下来便谈到拆迁北堂之事。

  拆迁北堂的交涉,进行得很顺利。敦约翰不负使命,说动了教皇,同意拆迁, 电示教廷驻北京的代表樊国梁,回罗马面商移堂的办法。

  这是三月底的事。李鸿章接到敦约翰的电报,便托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邀 约樊国梁到天津会商。移建的地点,原有成议,是在西安门大街路北的西什库地方。 这西什库又称西十库,明朝在这里设甲、乙、丙、丁、戊、承运、广盈、广惠、广 积、赃罚等十库,专贮丝绢、颜料、油漆之类的什物,及抄家没入官府的赃物。入 清以后,西什库归内务府接收,曾经三十多年的封铜,到康熙年间,才略加清点。 其地荒僻,而十库所贮,久成废物,所以内务府一向弃置不问,正好用来供北堂迁 移之用。

  照最初所许的条件,朝廷不但要另拨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来的式样,代为兴 建。而户部及内务府造办处,都不愿承办这一工程,因为价钱不好开,照实开报, 相形之下会显得正在兴修的三海工程,过于虚冒虚滥。如果照一向承办宫宛工程的 例规来开,这样一座大教堂,工价算它五十万银子也不为过,又那里来的这笔巨款? 而况有洋人参预,事事过问,处处顶真,最后必是好处不曾落到,麻烦多得不可胜 言,因而都敬谢不敏,推托之词只有一句:“洋房不会造,天主教堂更不会造。”

  这样就只好折价,让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鸿章要跟樊国梁蹉商的,主要的就 是折价的多少。而在谈钱之先,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先要说妥,就是北堂的钟楼, 高达八丈四尺,俯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对此耿耿于怀。同治年间,亦曾 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将钟楼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领,此刻迁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鸿 章以极坚决的态度告诉樊国梁,为了风水的关系,西什库新堂的钟楼,以五丈为度, 断断不准高出屋脊。

  原来以为樊国梁必有难色,那知他竞一口允诺照办。李鸿章喜出望外,对于折 价的数目,手便松了,而樊国梁的本意,亦是拿这个让步,换取实益,所以李鸿章 一许二十万,他意犹不足,一直加到三十万,仍旧要再添五万。

  就在这时候,醇王到津,李鸿章向他请示,照三十五万两定议,订立了合同五 条。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条合同的内容。他特别提到第五条,规定北党所收 集的“异方珍禽异兽”,一切古董,以及传教唱诗所用的风琴、喇叭等等,经李鸿 章力争,樊国梁终于不得不答应,“全数报效”;载明在合同以内。这些东西,价 值不赀,折算扣除,给价实在不到三十五万银子。

  “总而言之,这一次仰赖皇太后的鸿福,交涉极其顺利。避过法国,直接跟教 廷接头,这个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兴奋地说,“国运否极奉来,如今军事、 洋务,都有起色,臣与李鸿章内外支持,勉图报称,总算有了一点结果。不过,臣 的才具短,总要求皇太后时时教诲。”

  听了醇王这番表功的话,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后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北堂什么时候迁移呢?”

  “从明年正月初一起,以两年为限,迁移完毕。”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预 备十一月里交,动工要在明年,因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风水是要紧的。”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问:“北堂迁移,已经定议了,那么 三海工程什么时候可以完呢?”

  “这……,”醇王迟疑着,“要看工款来得是不是顺利?”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来得不顺利,工程就搁在那儿,老不能完工了?”

  话中有责备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说的顺利不顺利,也 不过进出几个月的工夫。三海工款总计一百八十多万,责成粤海关筹一百万,是个 大数,到现在为止,报解到京的,不过十几万。眼前要发放的,就得三十多万。欠 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便催,因为内务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计至迟明 年冬天,总可完工。”

  “刮西北风的时候,就得回宫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于后年夏天完工吗?”

  醇王心想不错,历来的规矩,春秋驻园,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热河,也是住园, 唯有冬天在宫里。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闲置在那里,反要多花人工费用, 细心照料,这是什么算盘?

  转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臣准定催他们明年夏天完工。”

  “那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的声音和缓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么 着呢?”

  “臣尽力张罗就是。”

  “你也不必太劳神!”慈禧太后体恤地说:“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生 息吗?先提三十万来用好了。”

  “那笔款子,是要付船价的……。”

  “怕什么?”慈禧太后不耐烦了,抢白的声音很大,“等粤海关的款子一来, 不就归上了?上百万银子搁在洋人那里,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说不定还给人挪用了 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话是有根据的,只当指责海军衙门有人挪用造船经费, 极力申辩,决无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来源,只说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 照我的话做,没有错儿。”

  醇王自然不敢违拗,行文北洋衙门,借款三十万两。李鸿章接到咨文,大为高 兴,因为预定向英德两国订造的四条铁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存在汇 丰银行,陆续结汇兑付,现在还剩一百万两,原可够用,那知驻英驻德的公使刘瑞 芬、许景澄一再来电,不是增添设备,就是材料涨价,要求增加款项,计算之下, 还差八十万两。正愁着无法启齿时,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带说明,解消了一大难 题。”

  不过三十万两却还一时不能解京,当初与汇丰订约时,有意留下腾挪的余地, 规定提银在一万两以上时,须早一个月通知。所以这笔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 送海军衙门。

   ※ ※ ※ ※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宁寿宫,因为三大殿及东西六宫各处的沟渠, 要彻底修理之故。宁寿宫在大内最东面,乾隆三十七年开始兴修,预备归政以后, 作为颐养之处,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占地约当整个内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规 模,完全仿照内廷各正宫正殿。大门名为皇极门,二门名为宁寿门,等于乾清门, 门内皇极殿,规制如乾清宫,殿后的宁寿宫,跟坤宁宫一样,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锅, 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宁寿宫后门是一条横街,正中一门叫做养性门,门内养性殿,跟养心殿相仿, 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与坐禅之处,现在作为皇帝的寝宫。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乐寿堂,在养性殿之后,原是高宗的书斋。此外还有三友轩、 颐和轩、随安室、如亭、导和养素轩、景祺阁等等亭台楼阁。景棋阁之后,就是宁 寿宫的后门贞顺门,有三间宽的一个大穿堂,还有一口极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这座宫触发了慈禧太后的许多想象,一几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当 年高宗归政后,盘桓摩娑过的。八十多岁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骄臻,虽说是 天下第一位福气人,然而头童齿豁,想玩也玩不动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归政, 可以多享几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宁寿宫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这天召见醇王,特地传谕,皇帝 也入座。

  这是极大的例外。由于醇王与皇帝是父子,礼节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见醇王时, 皇帝向不在座。这天忽然在养心殿相见,醇王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稍微想一 想也就不碍,皇帝虽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却坐在御案之后,醇王跪在儿子面 前,只当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岁了,书也读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我想明年正月里就 可以亲政了。让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为诧异,不知道慈禧太后怎么想了一下,会有此表示?

  这是不容迟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来,高声说道:“请皇太后收回成命。” 然后便一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时事多艰,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纪还轻,还 挑不起这副担子。再说,学无止境,趁现在有皇太后庇护,皇帝什么都不用烦心, 扎扎实实多念几年书,将来躬亲庶务,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亲政,至 早也得二十岁以后。请皇太后为社稷臣民着想,俯从所请,想来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说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个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时便拉一拉 龙袍,指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难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并未想到 应该请“皇额娘”收回成命。从小养成的习惯,凡有慈命,只知依从。所以听慈禧 太后说要归政,心里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着慌,怕自己一旦亲裁大政,不知如何 下手?

  等听见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错了,但却不知应作何表示?现在是明白了, 要跪下来附和醇王的说法,力恳暂缓归政。

  于是他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案旁边说道:“醇亲王所奏,正是儿子心里的话。 儿子年轻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请皇额娘操持,好让儿子多念几年书!”说完,磕 一个头,依然长跪不起。

  “你年纪也不小了!顺治爷、康熙爷都是十四岁亲政。”慈禧太后转过脸来, 对醇王说:“垂帘本来是权宜之计。皇帝成年了,我也该歇手了。你们也要体谅体 谅我的处境才好。”

  “皇太后的话,臣实在汗颜无地。总是臣下无才无能,这几年处处让皇太后操 心。目前政务渐有起色,正是由剥而复的紧要关头,总要请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 望,再操持几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摇头,“好在皇帝谨慎听话,如果 有疑难大事,我还是可以帮他出个主意。至于日常事务,皇帝看折看了两三年,也 该懂了。再有军机承旨,遇到不合规矩的地方,让他们仔细说明白,也就错不到那 里去的。总而言之,这件事我想得很透彻。你跪安吧,我找军机来交代。”

  醇王无法再争,他为人老实,亦竟以为无可挽回,所以一退出养心殿,立即关 照太监分头请人,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与克勤郡王晋棋,庆王奕劻和三位师傅翁同 龢、孙家鼐、孙诒经到朝房来议事。

  被请的人到了五个,伯彦讷谟诂已经回府。醇王说知经过,问大家有何意见? 两王面面相觑,因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却是看事看得 很清楚,为醇王着想,应该再争,所以开口说道:“这事太重大!王爷应该带领御 前大臣,跟毓庆宫行走的人,见太后当面议论。”

  “很难!”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坚决。且等军机下来再说。”军机只 来了一个礼王世铎,一进门手便一扬,不用说,上谕已经拟好了。

  “没有法子!”世铎苦笑着,“怎么劝也不听,只好承旨,已经请内阁明发了, 这是底稿。”

  于是传观上谕底稿。亲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为始,躬亲 致祭,亲政典礼由钦天监在明年正月里选择吉期举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着醇王说,“请王爷跟军机再一起‘请起’,痛陈 利害,务必请皇太后收回成命。”。

  醇王踌躇着,无以为答,迟疑了一会才说:“养心殿的门,怕都关了。算了吧, 另外想办法。”

  “莱山倒有个主意,”礼王说道,“上一个公折,请皇太后训政。”

  这是仿照乾隆内禅以后的办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庆王奕劻首先 表示赞成:“这个办法好。”

  “我看亦只有这个办法了。”醇王说道:“上公折先要会议,明天总来不及了, 后天吧!”

  翁同龢认为请皇太后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比较得体,但已经碰了两个钉子, 不便再开口。回家以后,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另外上折。 下一部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