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 有些才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 “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 把它烧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玉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 万岁爷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 地到了储秀宫。
“这儿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 你一个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 奏折看得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复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曰革职留任”一事,所谓 “开去御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 察御史的人选。然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 同,屠仁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 还须“革职留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 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澄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 “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 各事宜,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 “在皇太后前则尽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 以正名定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她封本生父母。此朝廷 锡类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过封浩;况 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贝也)封父母,连象赫 德这样的客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 不然岂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 脸色虽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 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 好相反,这个奏折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家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 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作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 明朝的“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 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 实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 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孝意,则张(王总)、桂萼之流,又那里能够针对 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 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澄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借,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 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 称,仍别以本生名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 己会遭受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澄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 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把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 将来又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 你看吴大澄的议论,错在那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 世,尊为皇帝,加上微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 而兴献王在世,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澄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 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 该不该挪到宁寿宫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 听来依然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澄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 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 有自知之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 许会觉得吴大澄的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 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 初为了你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 庙,服毒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 慈安太后一再赞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 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 倒要找出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 曾提过这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 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 着腰静等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 宫,都交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 承继穆宗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 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 随即正色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 来也必是你儿子的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 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 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 子继承穆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 么对自己呢?作何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 接承大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 是兼祧,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 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 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 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吴大澄之类,抬出纯 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 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
“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亲, 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帮你一 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秉命办理。怕的是咫尺睽违,有时候逼得儿子 非立刻拿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 个秘诀,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 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中心的一个谜解开了。 他常常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 那么畏惮,那么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以何 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 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象两次罢黜恭 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 帝确切体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 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皇帝说 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总在往远处、大处去想。时时存着一个敬天法祖的心, 遇到为难的时候,能撇开一切,该怎么便怎么,就决不会出大错。”
“是!”皇帝问道,“儿子先请示吏部这个奏折,该怎么办?”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着好几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却不是有什么私心,照 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过他们有意见,就仍旧交给他们去拟吧!”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皇帝便在奏折上用指甲画了个“交议”的掐痕,放在 一边,再议论吴大澄的奏折。
这时李莲英已经从毓庆宫将抄存的奏折取来,却不捧到皇帝面前,只来回一声: “请万岁爷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两处地方,不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寝宫 的书斋,这间书斋设在后殿西室,名为猗兰馆。李莲英亲自引导入座,吩咐宫女奉 上一碗茶,摆上几碟子皇帝喜爱的苏式茶食,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皇帝坐下来揭开紫檀书案上的黄匣子,但见黄丝绦束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 份,红底黄绫装裱的封面,大书“懿旨”二字。揭开来一看,用“廷寄”的格式, 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写着:
“光绪五年四月初五日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 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 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宜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 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 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继承统绪。其继大统者, 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 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 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分,存毓庆宫。”
接下来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闰三月十七的谕旨,命群臣廷议吴可读的原折。 这个原折,已无法得见,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迹端正,笔姿饱满,当然不能显 示吴可读绝命之顷,以泪和墨的悲惨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务,而竟有人不惜 一死建言,这份赤忱,实在可敬,因而肃然默诵,一个字都不敢轻易放过。
一读再读,方始明白,吴可读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一在这移转之间,有 人想以拥立取富贵。所以,最要紧的一句话,还不是“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 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澄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 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 皇帝急忙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 了慈禧太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澄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 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 对醇王有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 难。不仅自己会动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邱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 “你这话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 把我梳妆台右首第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 么。好在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 一只首饰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 一面亲手拨弄,左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澄的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 你永远不必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 光绪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 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囗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 到旁支入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知道 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 孝宗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囗,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囗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 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靠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 意态悠闲地说:“大家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 所以金兵到开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 当时杜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 赵光义兄终弟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 孙。结果是赵光义背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 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结合在一 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 高宗从此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 一下又说,“是个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 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 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 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 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 要打发走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 猫从他们脚下过,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 掉了。”
“怎么呢?”皇帝兴味盎然地问。
“这就叫‘观人于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语气,使得这句话带着一种训 诲的意味。接着又说:“高宗当时便跟左右说:‘这只猫偶尔走过,又不曾碍着他 什么,干吗踢它?本性这么轻浮,将来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给留了下来,这 才是宋孝宗。现在要讲孝宗的父亲,就是封秀王的子囗。”
子囗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合试”合格,调补“嘉兴丕”,这 年生子,取名伯琼,就是后来的孝宗。伯琼被选入宫教养,子囗父以子贵,但也不 过升到五品官,十几年之后病故。其时伯琼已受封为普安郡王,子囗恩赠为太子少 师。普安郡王被立为太子,子囗才追封为王,因为嘉兴又称秀州,所以封为秀王。
“后来高宗内禅,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该追尊为皇帝吗?”慈 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复。
皇帝最畏惮她这样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了下去,默念着醇王奏折上的那 句话:“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囗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 愿地表示,他决无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亲有此意向,而且醇亲王的封号,眼前也决无更改的可能,那就聪 明些吧!皇帝这样在想。
“无论国事私恩,从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说?”
“是!儿子也不敢说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论私恩,孝宗七岁入宫蒙高宗 教养成人,这番抚育深恩,自然永永记在心头,而况又付托大位?裁成之德,过于 生父。当时高宗内禅,退归德寿宫,如果孝宗追尊秀王为皇帝,称为‘皇考’,岂 不伤老人之心?”
“嗯,这是私恩。国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静为主。如果追尊秀王为皇帝,于礼未协, 必有人上书争辩,就象英宗朝的‘濮议’那样,自非国家之福。”
慈禧太后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神色,“你说的道理很透彻。如今真该 以国事为重!”她说:“你再往下念,听听你‘七叔’说的道理。”
于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折:
“有大乱之道焉,宋英家之‘濮议’,明世宗之‘议礼’是也。张璁、桂萼之 俦,无足论矣;忠如韩琦,乃与司马光议论抵牾!其故河欤?盖非常之事出,立论 者势必纷沓扰攘,虽立心正大,不无其人,而以此为梯荣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视 为庄论者,正复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进来说:“如今只有吴大澄一个。他拿乾隆圣谕 作挡箭牌,你能说他不是‘庄论’吗?真亏得你七叔见得到,早有这么一个折子, 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记得这就该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没有记错,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统之事:
“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至隆极盛,旷古罕靓。柜穆宗毅 皇帝春秋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 臣,以亲王世袭罔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须更生过虑;惟思此时垂帘听政, 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 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这里,皇帝想起张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进士当到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 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来说道:“儿子不会听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见。”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草茅新进倒都安分,做 了几十年官的,反而这么飞扬浮躁。”
这是指责吴大澄。皇帝停了一下,见慈禧太后别无议论,便又往下念:
“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帝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 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万载勿再更张。”
醇王的建议,不仅止此,还有更激切的话:
“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 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是不但微臣名节,得以保全;而关乎君子小人消长之机 者,实为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沥愚见,豫杜金壬妄论缘由,谨恭折具奏,伏析慈 鉴。”
原奏是念完了,因为内有“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的话,所以皇帝接 下来便请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还要将吴大澄革职?
“不必!”慈禧太后的态度很平和,“本来我连这个折子都不想拿出来,如今 看来,倒象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吴大澄有那么一种说法,原折似乎不能不发 抄。读书人看重的是声名,你七叔的折子一发抄,吴大澄也许自己就会告老了。”
※ ※ ※ ※ ※
一夜过去,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最后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见太后的一天, 这天也是皇帝亲祭社稷的日子。内务府官员分几处照料,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最要 紧的是照料慈宁宫的典礼。
皇后朝见太后的吉时,钦天监选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时慈禧太后召见军机的时 刻。为了不误吉时,只好提早跟军机见面,又为节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宁宫召见。
这天必须请懿旨的,就只是与醇王有关的两个奏折。一个是吏部复奏处分屠仁 守一案,孙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决定严办。同时打击吏部尚书徐桐,为了报复他 反对修建津通铁路。
这个折子已经交议,所以先由礼王世铎出面复奏,“吏部办事,实在有欺蒙的 嫌疑。奉旨交办事件,那可这样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说:“臣等 几个公议,屠仁守违旨妄言,过失不轻,吏部议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已嫌太轻。御 史开缺之后,又不把应补什么官叙明。如果前一个折子奉准了,屠仁守不过由御史 调为部员,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呢?”
“屠仁守应该革职,永不叙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议处,承办司员,查取职名, 交都察院严议。”
“这样的处分,不太重了些吗?”
“皇太后明见,”世铎将孙毓汶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去,“皇太后听政,各部 院不敢马虎,如今归政在即,不免松懈。皇太后如不为皇上立威,以后办事就难了。”
这几句话说得笼统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愿在最后一天跟军机大 臣的意见不合,便点点头说:“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写旨来看。”
处分了这一案,就要谈吴大澄的密折了。慈禧太后不即说破缘由,却先打听吴 大澄的一切,第一是问他的官声如何?
礼王世铎心里奇怪,何以忽然问起吴大澄的官声,莫非有人参劾?河督虽是个 肥缺,但郑州黄河决口,宽至五百五十余丈,朝命特派李鸿章主持修复,前后两年 有余,耗费部款数百万,纵有经手人中饱,与吴大澄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是 去年八月间才署理河督,秋汛以后,郑工合龙,去年年底实授河东河道总,赏加头 品顶戴,不似会出什么差错。倘有差错,首当其冲的也是李鸿章与吴大澄的前任李 鹤年。
这样飞快地转完念头,便决定看醇王的面子,说几句好话,“吴大澄是肯做事 的人,不怕难,不怕苦。”世铎说道,“操守也还靠得住,除了喜欢金石碑版之外, 倒不曾听说他有喜欢别样。”
“他跟醇亲王是不是常有往来?”
吴大澄的奥援就是醇王,与李鸿章处得也很不坏,他之有今日,就是这两个人 的力量。此为尽人皆知之事,但世铎却不肯实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 王与朝官名士结交的情形,便得谨慎,为了怕替醇王招来一个树党结援的名声。
“奴才不甚清楚。”世铎这样答道:“纵有书信往还,想来谈的也是公事。”
“那还罢了。如果吴大澄是受了醇亲王的好处,想有所报答,又不知道怎么样 报答,随便上折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亲王。”慈禧太后拿起吴大 澄和醇王的两个折子,“你们看罢!”
世铎接过来匆匆看完,为吴大澄捏了一大把汗,心里在想:这自然是为醇王 “仗义执言”,却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轻 了。如今看样子是要预备一名河道总督接吴大澄的缺,大可以从中搞它一个大大的 红包。倒想想看,谁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着趁机卖官鬻爵的算盘,慈禧太后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你们 是怎么个意思,尽管说,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时常有献议的许庚身、孙毓汶在内,这时却都瞠然 不知所对,因为吴大澄到底说了些什么?毫无所知,所以一齐都望着世铎,等他发 言。
世铎觉得很难措词,定定神答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不过醇亲王用 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说,“吴大澄呢,既然引用了太爷爷的圣训,似乎 不便有所处分。我想,他上折子的时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挡箭牌。这 块挡箭牌太大,还真拿他无可奈何。”
“是!”世铎答应着,卖官鬻爵的念头,一下子冰凉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爷爷”指的是乾隆皇帝。吴大澄真是幸亏用了这块挡箭牌, 才得免予严谴,同时军机处拟上谕,也就不便公然斥责。
即令如此,上谕连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发,士林已经大哗,出身苏州府的大官, 如潘祖荫、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无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因为上谕中 “兹当归政伊始,吴大澄果有此奏,若不将醇亲王原妻及时宣示,后此邪说竟进,’ 妄希议和梯荣,其患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并将醇亲王原奏发钞。嗣后阚名希 宠之徒,更何所容其觊觎”的话,固然是视吴奏为希宠的邪说,而醇王的原奏, “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以及“豫杜佥壬妄 论”等等措词,更如指着吴大澄的鼻子痛骂。这在下僚尚且难堪,何况是一品大员, 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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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月初三起,是一连串的庆典。首先是亲政受贺,第二天是大婚受贺。都是 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宁立外向皇太后行了礼,然后在太和殿受贺。当然,醇王是 奉懿旨不必随班行利的。
两天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但恩典不同,亲政“特沛恩施,以 光巨典”,重在旌晋赦罪,与民更始。大婚的“光昭庆典,罩被恩施”,比较实惠, 从亲王福晋到二品以上大员的命妇,俱加恩赐。民间高龄妇女而孤贫残疾,无人养 赡者,由地方官加意抚恤,以及犯罪妇女,除十恶及谋杀故杀不赦外,其余一概赦 免。这都不在话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钱粮,由户部酌核,奏请蠲免。八旗绿 营兵丁,赏饷一月。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都酌量增加。“誊黄”贴处, 欢声雷动,真个喜气洋洋了。
但是,皇帝却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说头晕,接着是吐黄水,只嚷着 “胸口不舒服”。
于是,御前大臣急忙传召御医,一面到储秀宫奏报慈禧太后。
“怎么?”慈禧太后诧异,“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会就不碍了。”李莲英自是找安慰的话说。
“今天不是赐宴吗?定在什么时候?”
“午正。”
这还不要紧。这天午正赐宴后父桂祥及后家亲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 上个月就曾演过礼,慈禧太后对这一可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顺利进行。所 以一遍、一遍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去探问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点多钟,文武百官陆续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鸦片,另外带上一盒烟泡, 早早进宫,在内左门东面的侍卫值宿之处,精神抖擞地与一班年轻的贝勒、贝子在 大谈养鸽子的心得。
桂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既无威仪,更无见识,实在一无所 长,只是他的际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儿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爷,才能与王公 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辈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虽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 相当的礼遇,少年亲贵不大理会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欢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衔的贝勒载漪,不过这天不在场, 因为惇王薨逝不久,热丧之中,不入内廷,其次是肃亲王隆囗的长子善耆,最近赏 给头等侍卫,挑在乾清门当差,生性豁达诙谐,开玩笑谑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 一起,虽有时不免受窘,却仍旧乐与亲近。这天正因为善耆在乾清门值班,才特地 到这里来坐的。
正谈得热闹的时候,有人掀帘子探头进来,大声说道:“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 筵宴停了。”
听得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相顾愕然,而桂祥的脸色,立刻便很难看 了,“别是开玩笑吧?”他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停就停呢?刚才那人是谁?”
善耆答说:“是个二等‘虾’。”满洲话侍卫叫“虾”。这个“虾”很老实, 向来不说瞎话,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么缘故在内,我替你去打听。”
一出门就遇见世铎的儿子辅国公诚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为此事 来传旨。
“伯王让我来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谕:赐宴停止。桌张让大家分着带回去。”
“是、是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
“问了。伯王说,皇上刚服了药,要避风,不能到前殿。这话,如果承恩公不 问原因,就不必说。”
“那奇了。圣躬果然违和?”善耆问道:“传召御医,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我就说不上来了。圣躬违和是不假。”诚厚说,“我算传过旨了,交 代给你吧!”
“好!交代给我。”善耆走近两步,将声音放得极低,“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厚不即答话,四顾无人,方始以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是听来的,不 知道那话靠得住,靠不住,只当闲聊,听过就丢开,别往心里搁……。”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说吧!”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今儿本应当是‘会亲’,王公百官 都到齐了,就是七爷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这句话触了皇上的心境,神气就很 难看了。当时还查问,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赐宴后父?回说没有。皇上就不言语 了。过了一会儿,伯王出来传旨停了筵宴。”
“照这样说,避风是托词?”
“那就不知道了。”诚厚推一推善耆,“咱们奉命办事,上头怎么交代怎么说, 事不干己,别琢磨了。”
善耆为人颇识大体,觉得皇帝刚刚亲政,便似有意贬薄后家,大非好兆。其间 因由,只宜冲淡化解,不宜张扬渲染。同时他本性也相当忠厚,知道桂祥正在兴头 上,遭此当头一盆冷水,其情难堪,更须安慰,所以在传旨的时候,一而再,再而 三地说皇帝确是因为服药需要避风,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来圣心亦以为憾,这才 使得桂祥心里好过些,领了赐宴的肴馔,悄然回家。
※ ※ ※ ※ ※
“皇帝到底那儿不舒服?”疑云塞胸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 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强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 也得告诉我一声啊!”
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 是交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那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那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春气发动得早,年前立春,大后天就是春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 人棉衣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 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作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 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母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 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地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性,自己惹了麻烦,宫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 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 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抽个空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找了来 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 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 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 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 袋?”
乾清宫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 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满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视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 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帖。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宫便一直 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 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 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 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交 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跪院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 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母后。
“万岁爷道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插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情,再 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高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 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 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宫东暖阁办事, 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 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 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 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干预子媳的房间,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宫,才有微行之事,终 于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 的意思在内。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 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 恭恭敬敬答一声:“是!”
“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 舒服。”
母子君臣之间,可能激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之下消除了。但是宫延 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 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 立的皇后的不满和抗议。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内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 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父母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 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 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日,宫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 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象夫妇,更不象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 实了。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决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 停止赐宴后父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性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着 父”,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欢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 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 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宫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几濒于死的宿疾,也 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 ※ ※ ※ ※
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 王的病一样,日坏一日。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 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
“你那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奴才是听人说的。”珍嫔笑道,“他们都当奴才不懂事,说话不怎么瞒奴才。”
“原来如此!”皇帝悚然动容,“你可要当心,你听到些什么,除了我,千万 别跟第二个人说。”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到处乱说,自己 招祸。”
“对!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说的‘他们’是谁?是太监?”
“是!”
“是那些太监?”
“这,”珍嫔娇憨地笑着,“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说了。说了是奴才造孽。”她 又正一正脸色说,“皇上要想听这些新闻,就别追问来源,不然就听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嫔决不肯明说消息来源,也就不再多问。不过自此后,便对慈禧太 后交下来的名条,或者口头交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着戒心,召见的时候, 询问履历。格外详细。言词明白,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资历不相当,语言无味 的却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别是内务府所属的司员,象这样子的更多。不言可知, 是走了门路的。
这是怎样的一条门路?皇帝决心要弄个明白。在宫内,自然是李莲英经手。宫 外呢?李莲英不常回家,而走门路的又不能径自进宫来跟李莲英交谈,可知立外必 有一个人居间。这个人又是谁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有个道士名叫高峒元,是西便门外白云观的住持。 白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宫,元朝改称长春宫,因为供奉着长春真人邱处机的塑 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白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藏”, 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藏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箓丹炉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 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 以白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 嘉靖尤其着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 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 别,有妻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肉,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 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 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 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白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高了。
白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 为“燕九”节,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阉九”,因为邱处机跟自愿投身宫中的 太监一样。他的自宫,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 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身”,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白云观是太 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九日白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 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入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 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 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白 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少妇幼女,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白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 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高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高轩,亦往往出现在白 云观前,就因为是高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高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 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交帐,遁入城西吕仙庙 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多年, 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白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 高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李莲英叫做“高大哥”。
“高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 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土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 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麻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 免心动。恰逢慈禧太后归政以后,颐养多暇,千方百计在找寻消遣,李莲英认为让 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举荐入宫。高峒元的辩才无 碍,兼以善窥人意,只拣慈禧太后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一番召见,大 有好感。不久,便有人传说,慈禧太后将高峒元封为“总道教司”。
大清会典上只有“道录司”的官职,而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 真人”张天师。纵然慈禧太后真个封了高峒元为“总道教司”,也是个黑官。但是, 高峒元因为交通宫禁,而有卖官鬻爵的真门路,却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皇帝也就是 因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宫不久,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职的示谕,而猜想到这个道 士大有花样。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迹,却很困难。因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高,不但好些 太监受他的笼络,帮他遮掩,更因为卖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因为如此,高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高峒元 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 一味拿手菜炒鸡丁,鲜嫩无比,据说是高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高鸡丁”。
万福居偏东有个院子,就是高峒元会客之处,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高下, 昌言无忌。这天来了一个客,生得肥头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缎子衣服,大拇指上套 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光看他这一身装饰,便 知是内务府来的人。
果然,他是靠内务府发的财,是西城一家大木厂的掌柜,叫玉铭,承包颐和园 一处工程,赚了二三十万银子。
玉铭来见高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针引线的,此人名叫恩丰,是内务府造办处的 一个笔帖式,专管料帐,与玉铭是换帖弟兄。他跟高峒元是下围棋的朋友,棋力在 伯仲之间,而且识得眉高眼低,口舌谨慎,很得高峒元的赏识,有时指挥他奔走传 话,总是办得妥妥帖帖。日久天长,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玉铭之所以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 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乱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题? 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
“二哥,”恩丰使个眼色,“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 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玉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 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高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那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陪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 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衣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 张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 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高道爷一定给我面 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 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他预备了 十万银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十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 了那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几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员,差着一大截呢!”
“那不要紧,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办也不迟。”
“不行啊!道爷,”恩丰凑近去说,“四川盐茶道有件参案在那里,已经打听 确实,吏部拟的处分是降三级调用。要趁这个机会补他的缺,倘或放了别人,就大 费手脚了。”
“好家伙!”高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四川盐茶道!他可知道那是天 下独一无二的缺?”
玉铭当然知道。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 “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 “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藏、湖南、湖北、贵州、云南。 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洪杨军兴,江南道阻,两淮的盐到不了 两湖,湖北自然就近吃川盐。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 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后来号称“一品肉”的四川总督吴棠在任上病殁,山东巡抚丁宝桢调升川督, 锐意改革,重用唐炯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沪州设立盐运 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饱,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激增。“公费”亦 就水涨船高,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 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 不可少之物。到了同治年间,西藏生齿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 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 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 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 过销茶入藏,过关抽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商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实 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日坏,有 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 情,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光绪初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 叶不足,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激增,抽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 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玉铭不但听恩丰详细谈过,也向好些熟悉川中情形的人打听过,众口一词,无 不认为值得全力一谋,所以才下定决心,弃商做官。他所备的“资本”,并非只有 如恩丰所说的十万两银子,而是三十万两。高峒元当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讨价还价 的余地,但“盐茶道”既是独一无二的缺,入息如何,应该卖一个什么价钱,或者 李莲英是不是已许了别人,都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只答说可以试一试,成功与 否,还不敢说。约定三天以后给回话。
三天还是不行。因为李莲英亦没有把握,还需要几天,找到进言的机会,才能 向慈禧太后试探。
这本来是要耐着性子慢慢静候水到渠成的事,无奈官瘾如归心,不动则已,一 动便不可遏制。玉铭满心以为“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梦寐以思的还不止于 日进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蓝顶子,绿呢大轿,盐商和茶商包围恭维的那一番官派。 因此听得恩丰转来还须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对于他的劝慰宽解之词,自然也听 不入耳。当面催促拜托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钻头觅缝,恨不得能面见李莲英,亲 口讨一句切实回话。
玉铭的躁急不安,在内务府传为笑谈,然而有些人却不免怦然心动。有个也是 在造办处当差的笔帖式,名叫全庚,平时看恩丰奔走于李莲英与高峒元之间,十分 羡慕,此时心里就想,拉纤人人都会,现成放着一条路子,成功了起码有上千银子 的好处,不成亦不亏折什么,何不试他一试?
他这条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景仁宫的首领王有,是他的好朋友。这时 的珍嫔,已由翊坤宫移居景仁宫,王有忠实能干,颇得信任。珍嫔向皇帝密奏的那 些“新闻”,就都是由他去打听来的。这天到了内务府,全庚使个眼色,将他招呼 到僻静之处,促膝密谈。
“玉铭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王有答道,“不都当笑话在谈吗?”
“倒也不是笑话。白花花的银子二三十万,不是假的。王老有,我倒先跟你打 听,你知道这件事,怎么搁浅了呢?”
“不容易打听。那面现在提防着我,明明有说有笑地,一见了我,把嘴都闭上 了。”王有说道,“照我看,大概因为老佛爷这一阵子心境不大好,他怕一说碰钉 子,所以没敢开口。”
王有口中的“那面”和“他”都是指李莲英,彼此心照不宣。全庚亦用“他” 来称李莲英:“我在想,他跟老佛爷面奏过了,老佛爷还得说给皇上。反正要由皇 上交代了军机,才能下上谕,既然如此,也不必一定找他。你说是不是呢?”
“不找他找谁?”
“找你啊!”
“找我?”王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王老有,”全庚正色说道,“你可别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试,通天的路 子你有。听说你们那位主子挺得宠的,你又是你们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 打主意?”
“这……,”王有沉吟了好一会,才踌躇着说,“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紧。大不了小小碰个软钉子,怕什么?”全庚又说,“而况你也 是为你们主子好,几万银子说句话,多好的事!”
王有心动了,“可是,”他说,“也得人家愿意托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着胸脯说:“恩丰这点拉马牵线的能耐,我有!”
“好吧,你去跟人家谈谈。”王有问道,“你看开价多少?”
“听说恩丰经手,一开口就许了高道士十万,还不算玉铭自己加捐‘过班’的 花费在内。咱们当然也是要十万。就这样已经便宜了。因为恩丰经手,自然另外要 好处,咱们是包里归堆在内,一共十万。”
“要得太多了吧?”王有觉得漫天要价,等于空谈,犯不着去作徒劳无功之事, 所以提醒全庚:“一个巡抚也不过十万。”
这是指着李鸿章手下红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说的。邵友濂由上海道升任台湾藩司, 与巡抚刘铭传不和,形同水火,刘铭传不是好相与的人,搜集邵友濂的劣迹,预备 拜折严参。督抚参监司,没有不准的道理,邵友濂得到信息,急急称病内渡,由基 隆直航天津,赶到京里,托人向李莲英活动。头一天将十万两的银子,存入李莲英 指定的银号,第二天便有上谕,悬缺的湖南巡抚,特简邵友濂接充。
这个故事全庚也知道,摇着头说:“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两年上海道才不过 八万银子,最近听说有个姓鲁的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经花了十几万下 去了。”
所谓“八万银子”的上海道,其事与邵友濂的故事相关。这位上海道,来头甚 大,是曾国藩的小女婿,袭侯曾纪泽的嫡亲妹夫,名叫聂缉(木规),湖南衡山人。 他不是科第中人,好的是有一个勋名盖世的老丈人,当他在江苏候补的时候,左宗 棠外放两江总督,顾念旧交,派了他一个江南制造局的好差使。左宗棠离两江,接 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国荃,禄位越发稳固。
当邵友濂在京里活动之际,他亦正好由试用郎中加捐道员,进京引见。一看邵 友濂的门路如响斯应,便也如法泡制,不过多费一道手脚,请他的叔岳曾国荃“内 举不避亲”,上折力保他充任“上海道”。军机所开,由皇帝圈定的上海道候简名 单,聂缉(木规)名列第十,照常理而论,决无朱笔点中的希望,谁知竟由于内外凑 合,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又有人说,曾国荃那个力保的折子,也是他在两 江总督衙门的文案那里,花了一万银子才弄得到的。这个上海道的实价是九万,所 以文廷式向他道贺,说是“足下真可谓‘扶摇直上’了。”因为有句诗:“扶摇直 上九万里”,是讥嘲他花九万银子买的一个上海道。
这个故事王有也知道,但却不信有人为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用了十 几万,便即问道:“那姓鲁的是谁啊?”
“听说叫鲁伯阳。”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王有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王居然也干这种事?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插着七爷的旗号在 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王有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 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 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强。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 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我也识得轻重,你放心好了。”
全庚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珍嫔,倒是较之王有对他的 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内务府在内廷行走的人多,各宫各殿的事都知道一 些,所以反比只在景行宫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王有,更了解珍嫔在皇帝面前的分 量。
凡是常有差使进宫的人都知道,帝后的感情已经冷淡得不可救药,不但单独相 处谈不上,甚至每天为慈禧太后请安之时,亦是望影互避。长日多暇,皇帝总是跟 珍嫔在一起共度黄昏。因此,又有两首宫词,第一首是:
“(束鸟)(夹鸟)声催夜未央,高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 奏章。”
这是说,皇帝仿佛仿照文宗当年命“懿贵妃”伺候书桌、代批章奏的故事,特 召珍嫔来念奏折。第二首则是唐明皇的典故了:
“凤阁春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床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分阝王小管吹。”
其中的旖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玉管声清,遥度宫墙,也可以想见皇帝 在景仁宫的情致。象珍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干求,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全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 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乱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 ※ ※ ※ ※
在王有,却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 不中听,珍嫔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
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这天慈禧太后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 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 王有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储秀宫的小太监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 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 少了?”
储秀宫派出来的人,因为靠山太硬,无不跋扈异常,这名小太监连珍嫔都不放 在眼里,那还会在乎王有?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 必是看不起“老佛爷”,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 “是替老佛爷争面子,争身分!”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王有自 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珍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身分悬殊,如果 让那小太监顶撞两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 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王有找来细问。
王有对那小太监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 的是要引起珍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
他替珍嫔管着帐。景仁宫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 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 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 “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 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珍嫔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 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王有答道,“老佛爷平时派人颁赏 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 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 子。老佛爷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那……,”珍嫔突然想到,“别的宫里,怎么样呢?”
“别的宫里也是叫苦连天。不过,他们的赏件没有主子的多,比较好些。”王 有又说,“就连万岁爷也不得了。新定的规矩,跟老佛爷去请安,每一趟得给五十 两银子。”
“那不是要造反了吗?谁定的规矩?”珍嫔气得满脸通红,“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就会招来不痛快。譬如说吧,”王有踏上两步,弯下腰来,声音越发低 了,“万岁爷不是不愿意跟皇后照面吗?给了钱了,那儿就会想法子给挪一下子, 错开了两不见。或者老佛爷那天什么事不痛快,忌讳什么,私底下递个信给万岁爷, 就都是那五十两银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们随便使个坏,就能教万岁爷好几天不 痛快。”
“有这样的事!”珍嫔重重地叹口气,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总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声一喊,却又没有别的话。
机敏的珍嫔,并不觉得王有这样突然打断她的话是无礼,她能领受他的忠心, 知道这是出于卫护的鲁莽,阻止她去说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对她起戒心的话。
经过这样一顿挫,她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气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监需索 的好奇之心,却还存在,略想一想,便又问道:“照这样说,大官儿进宫,也得给 门包罗?”
“是!”王有答说:“这原是早有的规矩。不过从前都是督抚,或者藩司进京 才打发,而且是客气的面子事儿,不能争多论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谁进贡,或 者老佛爷赐膳、赏入座听戏,都得给‘宫门费’。外省的督抚不用说,红顶子的大 人也还能勉强对付,最苦的是南书房、上书房的老爷们。南书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么呢?”
“也不知是谁兴的规矩,南书房翰林奉旨做诗写文章,交东西的时候,得送个 红包,不然就有麻烦。”
“我倒不信。”珍嫔问道,“难道他们还敢玩儿什么花样?”
“怎么不敢?花样多着呢!”
“什么花样?你倒说给我听听。”
“譬如说吧,稿子上给来块墨迹,老佛爷见了当然不高兴。或者东西取了来, 先不交上去,老佛爷不提就不说。到有一天,老佛爷忽然想了起来要查问,就说根 本没有交来。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没有交,那儿分辩去?主子请想,这个翰林吃 了这么个哑巴亏,官运还能好得了吗?”
“可恶!”珍嫔恨恨地,接着又问:“皇上那儿也是这样子?”
“比较好一点儿”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别这么做。”王有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经挺多 的了。主子就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着招小人的怨。”
听得这话,珍嫔便觉得委屈。桂祥补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声很不好, 但仍旧安然做他的巡抚,只有自己的父亲长叙,至今未曾补缺。听说皇帝倒跟慈禧 太后提过,不知为何没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坏话的缘故呢?
见珍嫔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 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 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宫里, 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身分,按说应该照应娘 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珍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而况……。”她想说:“而 况,我娘家是诗礼世家,没有出过贪官,也贴不起!”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 口边,又缩了回去。
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而况”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王有能 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王有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珍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 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色地答说。
王有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入港,自然不甘半途 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 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四川盐茶道。”
珍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盐茶道,管盐跟茶叶,”
“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珍嫔看到王有的脸色阴暗,很机警地 想到,宫中用度不足,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 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象是在等她的回话。珍嫔觉得他逼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 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
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 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内务府有差使 的,旗人,很能干的,也在四川待过,盐茶两项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铭。”接着, 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白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珍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玉铭”五个字,便问:“他是什么身分呢?”
“候补同知。”王有答说:“正在加捐,捐成道员,才能得那个缺。”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 这个数。”王有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王有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珍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
这一夜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 为自己所轻视,而且皇帝亦很了解自己的性情,持正不阿。如今出尔反尔,为人关 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宫中用途日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 个人可以商量,但宫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泄漏 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嫔,泄漏倒是不怕,无 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来探问时, 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王有却误会了,以为珍 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 下一部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