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回任了,海军衙门也建立了,北堂拆迁又有李鸿章一肩担承,扩修三海 可以大举动工了。
这一番大工程,顶要紧的人有三个,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立山,一个是雷延 昌。
雷延昌虽然有个员外郎的衔头,却少为人知,但说起“样子雷”,或者“样式 雷”,纵非如雷灌耳,知者可真也不少。“样子雷”在京城里已经七代,都当他家 是土著,其实雷家是江西人,籍隶南康府建昌县。据说他家世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 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历百世。三十年为一世,算来雷家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可以媲美曲阜孔家。当然,这是难以稽考的一件事。
确实可靠的是雷家迁居金陵以后的情形。有个做木匠的雷玉成避明末流寇之乱, 与两子振声、振宙移家金陵石城。清兵入关,重修为李自成所烧毁的宫殿,雷振声 的儿子雷发达,与他的堂兄发宣,应募入京,这就是“样子雷”发祥之始。
康熙中叶重修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太和殿的正梁是拆明陵享堂的楠木梁 柱充用。上梁之日,圣祖亲临行礼,那知吊起正梁一比,卯样不符。两木相嵌,凸 出的叫样,俗称样头;凹进的叫卯,俗称为窍。制作卯样是木匠这一行的手艺中, 最高的技术,显然的,这个木匠的手艺不到家,尺寸不符,以致格格不入。
三大殿是天子正衙,上梁是一件极郑重的事,出了这样的纰漏,岂同小可?因 此工部官员,震栗失色。
结果是有个司官有应变的急智,知道雷发达手艺过人,便找了一套从九品的官 服让他穿上,腰间技一把斧头、一把凿子,猱升而上,一只手攀住梁木,一只手动 凿子另开一窍。在天子注目,百官仰视之下,从容而迅捷地完了工,然后收起凿子, 取出斧头,相准地位,使劲一击,手落樵合,工部官员才得透一口气。
圣祖是一位极其通达人情的贤君,将前后经过都看在眼里,知道卯样不合,不 能怪工部官员,因为将就旧木料,难免不相符。而卯榫既合则完全是雷发达的本事, 龙颜大悦,当面降旨,将雷发达授为工部营所的长班。当时便有四句歌谣,专记其 事:“上有鲁班,下有长班,紫薇照命,金殿封昏”
雷发达活到七十岁才死,由他的长子金玉继业。雷金玉后来投充内务府包衣旗, 做圆明园捕木作样式房掌案。以营造内廷的功劳,钦赐内务府七品官职,到雍正七 年才死,死时已经七十多岁。
在雷金玉死前三天,他又生了一个儿子。雷金玉娶过六个太太,最后这个少妻 张氏所生的儿子名叫声澄,排行老五。声澄的四个哥哥,大概都无法继承父业,所 以就决定南归,但张氏不肯随行,带着儿子住在京里。
圆明园样式房掌案,虽是世袭之职,只以声澄尚在襁褓,所以为雷金玉的伙计 所篡夺。于是张氏抱子投诉工部,到雷声澄成年,方始得以承袭。
雷声澄成年,正是乾隆大兴土木之时,所以雷声澄与他的三个儿子,都受重用。 长子名叫家玮,曾奉派查办外省行宫,高宗六次南巡,家玮无役不从,除了勘查行 宫兴建的工程以外,圆明园仿照各地名胜修建,其间买地观察规划的任务,都落在 雷家玮肩上,所以在京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此外,他还查办过堤工、监务、 私开官地等等分外的差使,已成高宗亲信的耳目。
雷声澄的次子叫家玺,在乾隆末年,深为得宠,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宫 的园庭工程,多由他承办,而且除营造以外,又承办宫中年例灯彩、焰火。乾隆八 十万寿,点景楼台,争妍斗丽,盛极一时,亦出于雷家玺的手笔。
雷声澄的小儿子叫家瑞,在嘉庆朝继父兄而主持样式房。在乾嘉两朝,雷氏弟 兄三人,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样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础。
第五代的“样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玺的第三个儿子,十六岁就随着 父亲在样式房学习“世传差务”,为人勤劳谨慎。道光五年,雷家玺病故,雷家瑞 亦已衰迈,雷景修因为差务繁重,唯恐失误,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 愿自居其下。这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因为宣宗的节俭是出了名的,顶着掌案的名义, 好处不多,祸患无穷。因此到了宣宗驾崩,雷景修便又出来争掌案了。
要争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 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 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于正当此际,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 不过,雷景修争口样式房,恰在洪杨顺流东下,于金陵建号称国的时候,文宗虽好 享乐,究竟不忍亦不便大兴土木。雷景修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 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一一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 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咸丰十年八月,圆明园被焚。当时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 雷家数代心血,化为乌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经营的中国第一名园,遭 此浩劫,估量国家财力物力,再无重复旧观之望。因此,雷景修从世居的海淀,迁 家到西直门内东观音专。其时诸子都已长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 就由他主持兴建,工成赍官,是个盐大使的衔头。
同治十三年重修圆明园,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穆宗一半是为母受过。在慈禧太 后亲自干预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延昌,曾蒙召见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图稿“烫 样”,此时大得其用,“样子雷”的名声,再度传播人口。但随着“天子出天花” 的穆宗驾崩,一切似都归于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 ※ ※ ※
如今雷延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见了,是由内务府大臣福锟带领,磕头报名以后, 慈禧太后问道:“你父亲呢?我记得你父亲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亲在光绪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丞。光绪三年惠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思 赏加员外郎职衔。”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将来的陵寝所在地,经营多年,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 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老佛爷的万年 吉地,奴才敢不尽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慈禧太后问道: “清漪园从前也是你家承办的吧!”
“是!”雷延昌说,“清漪园在乾隆十五年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是奴才的太 爷爷手里的事。”
“清漪国这个地方怎么样啊?”
问到这话,雷延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里接受了指示的,要尽力说得那 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只要讲得动听,尽管不厌其详。不过话虽如此,雷廷昌却怕 慈禧太后不耐烦细听,讲到一半,嫌噜苏不让他再往下说。那一来,只怕就此失宠, 以后再无“面圣”的机会了。
因此,他磕个头说:“回老佛爷的话,清漪园的好处极多,来历很长,怕老佛 爷一时听不完,是不是让奴才写个节略,等老佛爷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慢慢儿细 看?”
“不要紧。”慈禧太后为“好处极多”这四个字所打动,兴味盎然地说,“你 慢慢儿说好了。”
“是!”雷廷昌答应一声,由万寿山谈起。
万寿山在元朝叫做瓮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当玉泉山之东,圆明园之 西。明朝在此地建有圆静寺和好山园,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园改建作行宫, 就是瓮山行宫。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圣宪皇后六旬万寿,高宗特就圆静寺改建为大报恩延 寿寺,祝禧颂圣。瓮山改名为万寿山,金湖疏浚拓宽,赐名昆明湖。临湖建园,题 名“清漪”。
建大报思延寿寺,是在乾隆十五年开的工,建清漪园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 六年的事。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驾临杭州,初睹“西子”, 惊为天下美景第一,湖山胜迹,题咏将遍,流连半月之久,方始移驾苏州。四月间 口銮抵京,降旨修清漪园,导西山、玉泉山之水,广为疏浚昆明湖,形状即为西湖 的具体而微,而清漪园的经营,有许多地方取法于西湖的名胜。西湖的苏堤与湖心 亭,都出现在昆明湖中,最明显的是,万寿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层大塔,也就是报 恩寺塔,与西湖雷峰塔的形状,极其相象。
万寿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部分,后山有一条小河,沿河筑一条街道,全仿苏州, 颇具江南水乡的风味。这些景致,都成陈迹,雷廷昌并未见过,但他的口才来得, 描绘得十分生动,真让慈禧太后听得忘倦了。
最后才谈到清漪园遗址的好处,一句话:有山有水。这句话听来平淡无奇,需 要拿别处来比较,才见得“有山有水”四个字不容易做到。西苑虽有白塔山,其实 不过一处丘陵;圆明园方圆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处,但水多山少,格局 散漫,不如清漪园背山面湖来得紧凑。
提到圆明园的散漫,慈禧太后颇有感慨,也深悔失计。当年重修圆明园,工费 也用了一两百万,加上拆除的旧木料折价,总计要用到三百万左右,结果半途而废, 仍是荒凉一片。就因为圆明园太大了,几百万银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见。如果用这 三百万银子,另修一处园子,必定粲然可观。
就这一念之间,慈禧太后决定了,决定接纳内务府的献议,重修清漪园。
当然,这话不能谕知雷延昌,回宫以后,要找李莲英来商议。
“听雷廷昌说得倒真中听。有几百万银子,花在清漪园上头,一定有个看头儿。”
“原是这么着!”李莲英对慈禧太后说话,完全是老管家对老主母的口吻,没 有繁琐的称谓与虚文,是那种尊敬中含着亲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园,也比修圆 明园来得名正言顺。”
“怎么呢?”
“当年乾隆爷替老太后上寿,修了大报恩延寿寺,盖了清漪园,如今万岁爷不 也该大报恩吗?”
一句话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发坚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当年谏阻圆明 园工程那样,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谕,引用高宗为孝圣宪皇后建寺修园祝禧的祖宗成 法,狠狠地训斥一番,看谁还敢多嘴?
“你就说给福锟吧!让他跟立山核计,怎么样先叫雷延昌画个图来看看。”
“奴才马上去传旨。”李莲英问道:“那里有山有水,怎么个把万寿山、昆明 湖用得上?先得请旨,好让他们照老佛爷的意思去办。”
这是李莲英故意这样说的,其实已有草图。慈禧太后不知就里,想了一会说: “办事的地方总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园颐养,皇帝不得不随侍,召见臣工,裁量大计,不但 要有正殿,还得要有臣下的直庐,草图上连这座召见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拟好了, 叫做“红寿殿”。不过,这时候的李莲英却只能答应一声:“是!”
“再要有烧香的佛阁。”
“是!”李莲英说,“那得离寝宫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寝宫可不能盖在山上,上下不便。”
“寝宫就盖在山坡上,临着湖。”
“老佛爷的算计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计好,是立山的算计好,一佛阁一寝宫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 正就如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寿殿之后,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这两处。”慈禧太后说,“咱们在这儿陪琢磨没有用,人家几辈 子在样式房掌案,自然知道怎么取景,怎么样才新奇有趣?管保画来的图,比咱们 想得要好。”
“是!”李莲英说,“奴才马上去说给福中堂,让他传旨,总在十天八天之内, 把草图画得来。”
“十天八天怕来不及。给他们半个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莲英问说:“跟老佛爷请旨,这件事,要不要说给七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先不必跟他说。等我看了草图,让他们 估一估,得要多少银子?有了准数,我自己来跟他说。”
“是!”李莲英答应着,心里在想,“新奇有趣”四个字,可千万不能忘掉。
李莲英当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预料到必是如此处置。扩修三海的 工程,马上就要大举进行,此时来谈重修清漪园,正好给醇王一个谏阻的借口,自 非所直。
但是,要瞒着醇王就有许多办不通的地方,因为他如今是“太上军机”,纵非 大小事务一把抓,却是无事不可过问。李莲英心里在想,这个差使很难办,要能风 平浪静地过关,着实得要费一番心思,目前决不能张扬,甚至连福锟都还不到可以 商量的时候。
这时候,能商量的只有一个人:立山。
※ ※ ※ ※ ※
立山已经知道了召见雷廷昌的经过,而且已料到李莲英一定会来传达密谕,所 以这天下午不出门也不见客,在家专候宫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两点多钟,李莲英来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宾主都不作无 谓的寒暄,一进立山那间摆满了古玩的精致书斋,立即便谈正事。
“今儿召见‘样子雷’,上头听他的话很对劲。”李莲英问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这儿来过了。”
“那好,省得我再说一遍。”李莲英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 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大哥请放心,错不了!草图已经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宫,我把雷延昌 找了来讲给你听。”
“不回它不行,再说草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立山问道,“大哥跟上头回一声,那天我陪你上万寿山走一趟,让雷 延昌当面讲解。”
“雷廷昌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他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 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他行吗?”
“行!”立山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头去回,就在三五天当中,抽空去一趟。你听我的信儿好了。”
“是!我随时预备着,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都行。”
李莲英点点头,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现在要谈到节骨眼儿上来了。上头心 很急,巴不得图样一定就动工,可又不愿意先让七爷知道,说等工料估出来以后, 再跟七爷说。你看,怎么样?”
立山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大哥看呢?”
“如说要先跟七爷商量,就难了。就算七爷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经军机处, 或者海军衙门,事情就闹开来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能吃了吗?”李莲英双手一摊,“柴米又在那儿?如今 是七爷当家,不跟他要跟谁要?”
“先不跟当家人要也不要紧。”
“怎么呢?不正应着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要紧!自有人能垫。”
这“自有人”当然是立山本人。李莲英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 ‘兄弟,”他用讽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哥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 有大哥撑我的腰,就放心我了。”立山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 垫料垫工都愿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 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哥撑我腰的高帽子”,将李莲英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 了!不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哥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李莲英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 收回容易?当然,立山有一套解释。
钱在部库。他告诉李莲英说,从阎敬铭当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 都有巨额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一两百万。
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 水旱刀兵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慈禧太后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 司国家经费出纳的“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 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立山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户 部尚书换一个肯听话的人,凭皇太后的懿旨,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李莲英还有些不大相信,“我也听说,阎尚书积得有钱,但也 不至于有那么多吧!”
“有!”立山断然决然地说,“我是听户部的老书办说的,错不了,”
“好,就算有。”李莲英又说,“就算上头肯交代提用,可是这笔款子交给谁 来用?总得有个衙门出印领啊!”
这就是说,如果是由海军衙门或者工部出印领,再转拨奉宫苑领用,其间便费 周折,对归还垫款,一定要先追根问底,如说是奉懿旨办理,懿旨却又何在?那时 候慈禧太后亦不便出面说一句:“不错,是有这回事!”数目到底太大,不便这样 子苟且。
理会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点头,“大哥说得是!”他说,“这笔款子当然拨 给内务府,现在咱们动工,亦当作内务府每年照例的修缮办理,不用动折子,也不 用下上谕,一切都是面奉懿旨。不过……。”立山欲语不语,似乎有碍口的地方。
“怎么?兄弟!”李莲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内务府人多主意也多。说句泄底儿的话,有好处争着来,要办事都往外推。 如今修国照内务府常年修缮的例子办,只怕没有一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我呢,奉 宸苑的郎中,连我们堂官都得听内务府司官的,那还有我说话的份儿?修三海是七 爷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越过内务府这一层,不算我失礼。现在可又先不让七爷 知道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点儿有力使不上了。”
话说得相当含蓄,但李莲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为了办事方便,慈禧 太后交代下来,他直接告诉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经过内务府大臣一 层一层转下来,不特多费周折,原来的意思,保不定就会走样,并且有些话也不便 说。这一层于公于私的关系都很大,得要好好作个安排。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准教你痛快就是了!”
“谢谢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空口说谢怎么样?”李莲英开玩笑似地答说,“‘有宝献宝’,快拿出来吧! 我得赶回宫去。”
“有,有!”立山一叠连声地答应。
李莲英喜爱“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经常替他预备一些。这天捧出来的是一包 西洋玩物,从金发碧眼的西洋春册到会走路的洋娃娃,总计十来件之多,足供他晚 来无事,消遣好几个长夜之用。
※ ※ ※ ※ ※
在归途中,李莲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个好缺,但是这个缺亦不是能随便调动的, 先得仔细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撵掉旧的,才能补上新的。
因此,他这天回宫,只夸赞立山的好处,说他办事实心实意,干练爽利,既有 担当,又肯任劳任怨。接着便提到挑个日子,预备上清漪园去实地勘察一番,再画 图样进呈。话很多,却始终不露如何给立山调个差,得以直接指挥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赞成李莲英去看一看。因为他每次看了什么回来,耳闻 目见,讲得清清楚楚,就等于她亲闻目睹一样,“你就在这三两天里头,好好去看 一看。先画个地形图来。”
“奴才就后天去吧!”
“后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后天去看看长春宫搭的戏台,那 就改在明天去看。”
长春宫搭戏台是这年兴出来的花样,为的是传召外面的戏班子方便,为此慈禧 太后特地移居储秀宫,而长春宫的戏台,限期九月底“报齐”,这天是九月二十六, 离限期还有四天,依内务府办事的习惯,一定还不曾搭妥当。李莲英本想劝阻,到 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话都到了口边,灵机一动,将要说的话缩了回去,响亮地答一 声:“是!”
次日朝罢,传过午膳,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道:“绕绕弯儿去!”
她每天饭后,总在殿前殿后走走,其名为“绕弯儿”,其实是为了消食。绕弯 儿的时候,照例也有一班太监宫女随侍,原以为她只在储秀宫回廊上闲步,那知竟 出它往南直走。李莲英知道她的行踪,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 春宫,告诉内务府的官儿,老佛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春宫便大嚷:“老佛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 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色,慈禧太后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文钅舌慌 了手脚,一面撵工匠出门,一面找长春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乱作一团的当 儿,慈禧太后出现了。
一踏进来脸色就难看,望着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对文钅舌 领着内务府的官员,磕头接驾,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
“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象冰,文钅舌顿时战栗失 色。
“老佛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月底报齐。”文钅舌嗫嚅着说,“今儿是二十七,还有三天的限。”
“你听,”慈禧太后转脸对李莲英说:“他还有理呐!”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李莲英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 释,或者先装模作样地骂在前面,为慈禧太后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 虽是小事,也可以闹大。
李莲英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文钅舌说道:“三天就能搭得好了 吗?”
“能,能!”文钅舌一叠连声地说,“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李莲英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 冷地说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月底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 趁老佛爷高兴,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伺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一说,真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 天良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恰好只有师曾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 但他本人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春宫搭戏台派定六名 造办处司员合办,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储秀宫,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蒙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 道。等了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 中文钅舌暨造办处司员,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堂郎中五万,造办处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 三万银子,限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万寿正日的第二天交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 语说的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 那里说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门路乞恩,宽免 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文钅舌比较清楚,因为当 时震栗昏督,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李莲英不肯帮忙。然则, 他的不帮忙又是所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 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立山去。”旨意 一传,除却文钅舌都不觉得意外,因为立山早有能名,而且在“帝师、王佐、鬼使、 神差”这四条捷径中占了两门。毓庆宫行走是“帝师”;在醇王门下名为“王佐”; 出使“洋鬼子”的国度是“鬼使”;在神机营当差便是“神差”。四样身分,有一 于此,即可春风得意,而况立山既是“王佐”,又兼着神机营的差使!
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郎中,但就象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 枯大不相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 内务府的实权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 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调迁,在立山真是平步青云,当然喜不可言。
而在周旋盈门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醇王,一个是文钅 舌。醇王犹在其次,文钅舌的失意,必须立即有所表示。
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门溜出去,套车赶到文钅舌那里。帖子递进去,听差 的出来挡驾,说主人有病,不能接见。
“我看看去!”立山不由分说,直门上房,一面走,一面大喊:“文二哥,文 二哥!”
到底都是内务府的人,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够意思,文钅舌不能坚拒,更无从躲 避,只得迎了出来,强笑着说:“你这会儿怎么有功夫来看我?”
“特为来给二哥道恼!”说着深深一揖。
文钅舌确实有一肚子气恼,不敢恼慈禧太后,也不敢恼李莲英,原就牙痒痒地 想在立山身上出一口气。谁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乱了自己的阵法,此刻再受他这一 礼,真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份气恼,看来是只有门在肚子里了。
“咳!”他长叹一声,“我恼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二哥跟我还分彼此吗?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二哥先看着这个位子。等上头消 一消气,想起二哥的好处来,那时候物归原主,我借此又混一重资格,就是沾二哥 的光了!”
文钅舌笑了,“豫甫,你真行!”他说,“就算是哄人的话,我也不能不信。”
就这立谈之顷,主人的敌意,不但消失无余,反将立山引为知心,延入书房, 细诉肺腑。文钅舌相信立山不至于不够朋友挖他的根,但对李莲英颇感憾恨,认为 他即使要帮立山,犯不着用这样的手段,当然这是他确信立山不会出卖朋友,拿他 这番话去告诉李莲英,才敢于直言无隐。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说李莲英心中一定也存着歉意,将来自会设法补报。然后 便跟文钅舌要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不独为了安抚文钅舌和他的那一帮人,而且 也是收文钅舌的那一帮人为己所用。
在文钅舌,自是求之不得,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内务府的关系都交了出来。立山 答应尽量照旧重用,但话中留下一个尾巴,如果李莲英有人交下来,又当别论。这 是预备有所推托的话,然而也是老实话,文钅舌是可以体谅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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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山离了文家,转道适园。他在车中寻思,醇王那里是非去不可的,说话可得 当心,不能让醇王留下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想法,以为我巴结上了李莲英。 但也不宜泄露得太多,尤其是重修清漪园一事,既然慈禧太后有话,由她亲自跟醇 王去说,更不能“泄漏天机”。
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词,等想停当,车也停了。但见苍茫暮色中,适园灯火闪 耀,舆从甚盛。立山心想来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却不知请的是那些人?
下车一问,才知道是宴请来京视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张灯较射,回 头还有摔角,由善扑营的高手与大汉壮士对垒。醇王府的侍卫劝立山在那里看个热 闹。
“看热闹不必了。”立山说道,“我只跟王爷说几句话。”
那些侍卫平日都得过立山的好处,当时便替他安排,先领到“抚松草堂”暂坐, 然后为他到箭圃中去请醇王来相见。
醇王穿的是骑射用的行装,石青缎子的四开气袍,上套通称“黄马褂”的明黄 色丝褂,束一条金黄带子,手里握着两枚练手劲、活骨节用的钢丸,盘弄得“嘎, 嘎”地响,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他问的第一句话跟文钅舌几乎一样:“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
“特为来给王爷磕头。”说着,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是干吗?无缘无故给我磕头。”
“是谢王爷的栽培……。”
“不,不!”醇王抢着说道:“你弄错了!我可不敢居功,调你到内务府,我 事先根本不知道,上头也没有跟我提过。你该给皮硝李去道谢。”
立山心想,自己还真的来对了!听醇王话中的味道,大有酸意,岂可不赶紧消 解?
“是王爷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头的恩典,调 我到内务府,曾经跟李总管提过,问我怎么样?李总管口奏,立山是七爷赏识的人, 不妨问问七爷的意思。上头就说,既是七爷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无须再问了。 王爷,您老请想,我这不是出于王爷的栽培?”
这套编出来的话,听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来还有这么一段 儿!我倒不知道。”他说,“你可好好儿巴结差使,别丢我的脸!”
“是!”立山又说,“这一调过去,当然要忙一点儿。不过,神机营的差使, 求王爷可别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干什么?不过,”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还是在海军衙 门兼个差使的好。将来海军衙门跟内务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全听王爷作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爷左右当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儿个再说。”
“是!我跟王爷告假。”说着,立山便请了个安。
“你家总有些贺客,我不留你吃饭了。”说到这里,醇王喊道:“来啊!’等 侍卫趋近,他才又对立山说:“今儿有烧烤全羊,我让他们去割半只,你带回去请 客。”
于是立山又请安道谢。带着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车回家。还有几个知交留在 那里,商量着“叫条子”来分享王府的烧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 荫所眷的朱莲芬,梅家景和堂的弟子,为李慈铭所倾倒的朱霞芬都来了。俊秀毕集, “条子”中只有一个秦雅芬托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斗”是张荫桓,奉派 出使美国,海天万里之行在即,自然有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托病不到,未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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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万寿,是该交罚款的最后期限了。文钅舌五万交得最早,是立山为了 弥补他的丢官,替他代垫的。造办处六名司员中,文麟的父亲是现任内务府大臣师 曾,不能不交罚款,否则会祸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个英绶,老老实实交了三万银 子。其余四个或者确有困难,无力筹措;或者心疼银子,要求宽限;再有的便是算 盘打了又打,认为交进罚款,亦不见得官复原职,倒不如留着这三万银子,另作打 点的好。甚至于有人公然扬言:这三万银子孝敬了李总管,不但顶戴可复,而且还 能搞个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么傻!
这件事使得立山为难。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 旁人不平,多加讥责。想来想去,只有跟李莲英去商量,打算着真不能过关时,自 己赔垫,庶几公事私谊,两得兼顾。
赔垫的这笔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费内弥补,但传出去未免过 于招摇,言官参上一本,说立山何来如许巨资赔垫?奉旨“明白回奏”,那时何言 以对?因此,只要是爱护立山的,一定会极力劝阻他这么做。
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莲英必不以为然,而仍旧要这样子说,无 非以退为进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来了结此事。
果然,李莲英听了他的话,先来一顿教训,说他轻率,是从井救人,不过也承 认这是他的一个难题z于是立山领教之余,趁机央求,请李莲英向慈禧太后说好话, 赦免了这笔罚款。
“那是办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头了!”李莲英想了一下说:“我看上头 也不见得会记得这档子事,把它‘阴干’了吧!”
这就是说,未缴罚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缴罚款的,顶戴不复, 岂能甘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难两全,只有一步一步走着再说了。
于是,他又用满怀感激的语气道了谢。接下来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园,头一 次道中遇雨,半途而废,这一次实在是头一次。李莲英因为万寿虽过,慈禧太后听 戏的兴致还很浓,长春宫传外班来演,要过月半方罢,他得伺候在那里,因而约定 过了十月十五,不拘那一天,只要天气晴朗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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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十月十八,没有风却有极好的阳光。李莲英由立山陪着,坐车出西直门, 过高梁桥,向北直驶海淀,经畅春园遗址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 清漪园了。
这一带在英法联军入京之前,本来有五座园子。最大的是圆明园,圆明园之南 是畅春园,本是明朝武清侯李伟的别墅。那时的圆明园还是皇四子,也就是后来雍 正皇帝的赐园,畅春园的规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经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 一月十三日,龙驭上宾之地就在杨春园。乾隆即位,或许因为这里曾是所谓“夺嫡” 奇祸发难之处,所以不常临幸,六十年中全力经营圆明园,而畅春园则因为位置在 圆明园前面,被称为“前园”。
这两座园子之西,依次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合称为“三山”,万寿山下 的清漪园、玉泉山下的静明园、香山之下的静宜园,则合称为“三园”,跟圆明园、 杨春园一样,都毁在咸丰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毁不了的,如清漪园的勤政 殿,石基宛然,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宫殿了。
李莲英和立山是在这里下的车。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雷延昌和他带来的将作 好手,以及几家大木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伺候差使。行过了礼,雷延昌将李莲英 和立山先请到一旁临时搭盖的工寮中,一面歇脚饮茶,一面听他先讲解地形。
“清漪园本来有八景,叫做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 桥、寻诗径、涵光洞。园子的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轩、一楼、一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桥、一个洞,甚 至于一条船,亦美其名为“寻诗径”,规模似乎还不如寻常宫室的园林。
“这一层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莲英皱着眉说,“乾隆爷是最爱修园子的,放 着这么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总管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说过,一呢, 有一圆明园,天天忙,顾不到别处了;二呢,是给老太后庆寿的寺庙,那些花花梢 梢的景致,安上去不合适;三呢,这片地方处处可以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 也真有点吃力。”
“嗅!”李莲英听到最后一句话,深为注意,“这是说地方太散漫了!现在要 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不一样也吃力吗?”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那样子吃力反不讨好。这座山、这片 湖是天然美景,布置得好,不会觉得散漫。”他展开图来,指点着说:“清漪园一 共三个部位……。”
这三个部位,第一是东宫门内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寝宫,文武大臣、左右 侍从的值宿办事之处;第二是大报恩殿延寿寺,以及矗立在万寿山上的九层大塔, 位置在全国正中;第三是万寿山后东面的一处注下之地。三面山坡,围着一泓碧水, 在苍松绿竹中,掩映着高低参差的金碧楼台、游廊小桥,别有情致。这就是清漪园 附属的一个小园:“惠山园”。
照雷延昌与那些将作名匠,细细研究的结果,认为重修此园,不能不利用原有 的基址。勤政殿改名为仁寿殿,殿西建皇帝的寝宫,再后面是慈禧太后的寝宫,在 仁寿殿之后,太后寝宫之东,要盖一座大戏台。因为太后万寿,可在此地庆贺,循 例赐群臣“入座听戏”,非有绝大规模的戏台不可。
在全园正中,大报恩延寿寺的遗址,背山面湖盖一座大殿,规制要崇于仁寿殿, 作为皇太后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阁,左右随山势高下,设置亭台。至于 后山的惠山园,不妨就原来的样子,重建恢复。
听到这里,似乎话已告一段落。李莲英不免失望,大致如旧,了无新意,慈禧 太后所叮嘱的“新奇有趣”,虽可在一楼一阁中想些花样,而整个格局,仍不兔散 漫空旷,只怕引不起游业
立山见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们有个想法,真还不错!掉句书袋,叫做 ‘匠心独运’。大哥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张图。抖开一幅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春晓图”,李莲英入眼 一亮,只为湖边似乎缀着一条锦带,直通两头的宫殿,合二为一,格局顿时不同了。
“总管,请看!沿湖修一条千步廊,这头联着老佛爷的寝宫,那头通到佛阁下 的大殿。不相干的两处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吗?”
这条长廊的好处,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说不尽,绾合两处宫殿,只是其中之一。 顶关紧要的作用是,长廊本身就是一胜,虽然长有二百七十余间之遥,但造得蜿蜒 曲折,每隔数十步,布置一座歇脚的亭子,或者通往临湖的轩榭,将来玉辇所止, 随处闹眺,朝晖夕荫中的山色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寿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园 中的假山鱼池了。
再从湖面北望,本来空宕宕地,只能遥观山色,有了这条长廊,便觉得翠栏红 亭隐约于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如果遇到万寿或其他的庆典,长廊上悬起万盏 纱灯,璀璨五色,叠珠累丸般自东而西,入夜远望,更为奇观。总而言之,有了这 条长廊,园中的布局,便通盘皆活。
李莲英表示满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对这一设计,也会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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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垫款,挑选吉日,悄悄动工清 理渣土,一面由雷延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瞒外廷官员的耳目,却瞒不住无所不管的醇王。立山 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让醇王知道了,当面问起,无话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莲英, 设法功请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说明白,兔得害他为难。
这是用不着耍花枪的,李莲英只找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据实奏陈:快到年底 了,内务府为了应付各处的垫支,得要上折子请款。不论是在海军衙门拨借,或着 户部筹还,都得经过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头的意向,一定会驳,那时再来 挽回,就显得不合适了。
慈禧太后自然听从。其实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说明此事,不费什么脑筋, 麻烦的是户部尚书阎敬铭,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对修园,要从户 部指拨经费,亦一定很困难。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传谕军机,拟定升补大学士的名单。内阁 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章,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 入阁的年资算是左宗棠,本应授为武英殿大学士,但当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所以 授为东阁大学士,相沿未改,再下来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 两位协办大学士是吏部尚书恩承,户部尚书阎敬铭。
这年八、九月间,左宗棠、灵桂先后病故,空出两个相位,自然由协办大学士 升补。协办可以兼领尚书,而当到大学士,有“管部”的职司,照例解除尚书之职。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阎敬铭请出了户部衙门。
不过,慈禧太后此时对阎敬铭的恶感不深,所以让他补了左宗棠的东阁大学士 的遗缺,仍旧管理户部。至于户部尚书的悬缺,慈禧太后决定找一个能听话的人来 当。
户部衙门还有个人,就是满缺尚书崇绮,顽滞不化,“颇令醇王头痛。慈禧太 后因为嘉顺皇后的缘故,也对他极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张把他调走,慈禧太后毫不 考虑地表示同意。不过,崇绮也不吃亏,补恩承的缺,调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正好与徐桐一起去讲“道学”。
这一下便连带有许多调动,首先是一满一汉的两位协办大学士,要在尚书中选 拔。照例规,这多由吏部尚书升补,但徐桐的资格还浅,而资格最深的礼部尚书毕 道远,一向无声无臭,慈禧太后记不起他有何长处,便看李鸿章的面子,将这个缺 给了李鸿章一榜的状元,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张之万。
满缺的协办大学士,如果照资格而论,礼部尚书延煦,兵部尚书乌拉喜崇阿都 是咸丰六年雨辰科的翰林,而乌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于延煦,更有资格升协办。那 知两人都落了空,满缺协办,朱笔亲书由咸丰九年进士出身的福锟升补,而且由工 部调户部。另一位工部尚书翁同龢,也同样地移调到户部,这因为在慈禧太后心目 中,翁同龢和平通达,而且“师傅”一向与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那样,是可以 商量皇室“家务”的,修园子要动用部帑,不妨指使皇帝向“师傅”说明苦衷,事 情就容易办得通。
工部两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决定麟书与潘祖荫接替。麟 书是宗室,但有汉人的血统,因为他是乾嘉名臣铁保的外孙,铁保出身满洲八大贵 族之一的董鄂氏,而这一族相传是大宋赵家的后裔。
麟书是咸丰三年的进士,既非翰林,又没当过尚书,而两个月前忽然为慈禧太 后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一时诧为异数,如今又补上工部尚书,真是官运亨通,与 福锟的煌赫得意,可以媲美。两个人都是夫以妻贵,福锟夫人与麟书夫人都很得慈 禧太后的欢心,才从裙带上拂出她们丈夫的官运。
※ ※ ※ ※ ※
上谕未颁,军机大臣许庚身先派“达拉密”钱应博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 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书每个月份“饭 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上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 尚书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又修武备,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 说他由“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 户富、克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贱”入 “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贱,礼部尚书清高之任,工部尚书麻烦不多,似乎都 比当户部尚书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特别重视的是阎敬铭,见他一到,随即吩咐门上,再 有贺客,一律挡驾。然后延入书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
主客二人一个补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 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主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 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 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阎敬铭说:“福箴庭觉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 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
“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件,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 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 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件、必得争。不件、不争,一定有 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 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三年十个月,与督 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慈禧太后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 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书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 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 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上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上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将京师旗绿各营兵丁饷银,照旧 全数发给。’仰惟圣慈体恤兵艰,无微不至,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了病故不报, 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 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 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醇王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晌,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 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皇太后、皇上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 来支付陵寝祭祖、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 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两三年以后,皇上大婚经费又是一大宗,还要修园子! 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 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 来:“修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 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翁同龢又问,“海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两,不过各 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 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 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鸿章所发,一封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 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惟定远、镇远铁甲二艘,最称精美,价 值亦巨。济远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 此外则有苦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 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 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 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一百二、 三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在两年内筹足,每年要七十万两。新购及 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两百万 左右。
“这是李少荃扣准了北洋水师经费,每年两百万的数目而开出来的帐。”阎敬 铭说:“户部的麻烦,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给醇王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百 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 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十余万,南洋所收 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百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 不能如数。应请殿下主持全局,与户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照四百万的定额,还差两 百七八十万,户部从那里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合肥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件,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 卤鸭、风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 牙口很好,咬得嘎滋嘎滋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 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 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 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 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 他说,“咸丰六年先公由克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亲眼所见 的。到后来还不免遭肃六的茶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 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 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书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穆宗不寿、 慈安暴崩这两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 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 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到最后,盛昱一奏,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追原论始,可说是 自贻伊戚。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逼,岂 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 只怕人情险囗,仕途龌龊,还未深知。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说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 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会执政。 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醇王会代恭王而起。不过对两王的短长,他跟阎敬 铭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慈安暴崩,慈禧独掌大权, 再有贤王,亦恐无所展布。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亲政以后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兴奋,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来的,自己 的一套治平之学,快将间接、直接地见用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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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六堂官,书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 汉缺一尚书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 更难得的是满缺的尚书福锟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 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书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 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崇绮这个状元可 及。读书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 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领内 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 事,景善则是慈禧太后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 孙诒经在南书房行走。师傅与南书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 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 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 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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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上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锟、嵩申、师曾、巴克坦布、崇光、 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所谓“发款”,就是发给 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 堂郎中立山,是不满立山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 开及动多挟制”。又说:英绶与文麟的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都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 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上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 联络起来治他,不道自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 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 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 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 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上谕以外,另由 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 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 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 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兔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 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了,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 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上,“得!你一回 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吧!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 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地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山手背上,咆哮着骂道, “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 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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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资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 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上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 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谕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 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 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 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 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上。 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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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上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亲 王面奉懿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 借银四十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 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 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 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 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 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上 奏纠劾。
所纠所劾的是谁?当然不会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参醇王。黄体芳跟他的儿子黄 绍箕细细商量,决定拿李鸿章作个题目。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光绪六 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 都看不起李鸿章,而李鸿章也常骂“吴儿无良”。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 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 说老伯这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不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 让我与闻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 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 “今天腊月十四了,急景调年,何必还淘阔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 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 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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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寝宫里,让她一起身就不 痛快。
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 军机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她的话,再 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李鸿章会办海军的差使, 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黄体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李 鸿章过不去。
庆王奕劻无从置答,回身低声:“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书许庚身,随即高声说道:“回皇太后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 无渊源,不见得有什么交情。”
“照这样说,完全是看不得李鸿章!”慈禧太后说,“我看也是!黄体芳的话 好刻薄。李鸿章这几年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 毫无成效’,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庆王附和着说,“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上 这个折子,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黄体芳跟因为参李鸿章而丢官的梁鼎芬相 提并论,可以想见她的恼怒。庆王便即答道:“应该交部严议!”
“对了!交部严议。”慈禧太后说道:“大办海军,让李鸿章会办,是大家多 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 柄操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我看。”
当时许庚身执笔,拟了一个交来,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亲自用朱笔誊在折尾上, 发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 归练师一折。本年创立海军,事关重大,特派醇亲王奕囗,总理一切事宜。李鸿章 卓著战功,阅历已深,谕令会同办理,又恐操练巡间诸事,李鸿章一人未能兼顾, 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办理。朝廷于此事 审思熟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 办伊始,该侍郎辄请开去李鸿章会办差使,并谕曾纪泽遗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 乱政。黄体芳着交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书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书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 没有主张的人,另一位尚书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色,平生最恨“洋务”,对 李鸿章自然没有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被黜复用,刚由署理吏部左侍郎 补实为吏部右侍郎的李鸿藻,是昔日的清流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 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
这条定例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 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 “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象黄体芳这种当到侍郎的大员,总有好几次加级的 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乱政” 与“妄行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上谕中最后一句是“交部议处”,不 是“交部严加议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 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言责,似乎谈不到“乱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 意了。
复奏一上,慈禧太后大为不满。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 二级调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部过 得不甚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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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慈禧太后作了两个重要决定,也就是在明年要办的两件大事,一件 是由选秀女开始,为皇帝立后,一件是预备撤帘归政。
于是,光绪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当面嘱咐,决定带皇帝去谒 东陵。此行有三大典礼,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东陵上去行“敷士礼”。 慈安太后暴崩于光绪七年三月,当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为病体初愈,不耐长途 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年纪太轻,亦不能送葬。四年以来,慈禧太后一直认为 这是一件她应该对慈安太后抱歉的事,决定趁撤帘归政之前,弥补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极以后,始终还没有瞻谒过穆宗的惠陵,这一次应该尽礼。第三 就是在东陵隆恩殿为列祖列宗行大飨礼。
所谓“敷上礼”就是民间的扫墓,自以清明为宜,所以当天颁发上谕,定于二 月二十七起銮,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礼,礼成以后随即回銮,预定三月初七还宫。 为了迁就三月初二清明这个日子,回銮的行程相当匆促,而必须在三月初七还宫, 则因为这一年会试,定制三月初九第一场开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闱。三月初七 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误试期。
这一下,有三个衙门要大忙特忙了。第一个是直隶总督衙门,要办“陵差”, 主要的是整修沿途的跸道;第二个是礼部,要准备各项仪注;第三个就是内务府, 伺候皇太后、皇帝及官眷的车驾食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大感为难的既非内务府,亦非直隶总督衙门,而是礼部。慈禧太后谒陵, 仪注自有成例,为难的是初谒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寝,并无成例可循,找遍旧案, 只有同治四年,两宜太后致奠孝德显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显皇后萨克达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当皇子的时候,宣宗为他所册立 的嫡福晋。但这位福晋福薄,并未当过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继母孝和睿皇 后驾崩,第二天,这位福晋薨逝。而当孝和睿皇后驾崩时,宣宗已经高龄七十有二, 并且有病在身,岁暮之际,接连遭遇丧事,过于伤感,所以不到一个月,亦就尤驭 上宾了。
于是文宗即位,萨克达氏被追封为孝德皇后,而她的丧仪进行到一半,由于身 分自皇子的嫡福晋变为皇后,亦就更改为大丧仪,梓宜一直停放在东陵附近的隆福 寺。同治四年,文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于定陵,两宜皇太后致奠,因为孝德皇后 是元后,当然用的是妃嫔对皇后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
这一次慈禧太后拜谒慈安太后的陵寝,应该亦可援用此一成例,满尚书延煦主 张最力。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两宫并尊,而死后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丰十一年 文宗驾崩的时候,始终是皇后与懿贵妃这两种不同的身分。如果说慈禧太后此时可 以平礼致祭,那么当时两宫以妃嫔之礼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错了。
于是定议,详细复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飨礼的仪注,写的是:
“康兴九年秋,圣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谒孝陵,前一日,躬告太庙,越日启銮、 陈卤簿、不作乐。
既达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东旁,奠酒举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诣明楼前中立, 六肃三跪三拜,随举哀奠酒,复三拜,还行宫。后世凡皇太后谒陵仿此。”
这个仪注,慈禧太后自无话说,接下来看到皇太后“诣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礼节”, 自然而然想到当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勃然大怒,将礼部的奏折,狠狠 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监宫女见此光景,吓得个个屏声息气,双腿发抖。当然,李莲英是例外, 然而也不敢随便说话,努一努嘴,示意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然后捡起奏折,悄悄 看了一下,还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礼部所拟的仪注,大不合她的意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着奏折,咬牙说道:“礼部拟的什么仪注?”
“哪儿不对,传旨军机说给他们改就是了。”李莲英说,“礼部堂官都是书呆 子,何必为他们动那么大的气?”
慈禧太后也是一时之气,自觉为此发怒,会遭人背地里批评,度量太狭,因而 忍住一口气,接纳了李莲英的建议。
于是军机承旨,通知礼部重拟仪注,要跟当初两宫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 的礼节,稍有区别。这本来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拟之时,就酌量更改,亦不会有 人批评。但这样一奏一驳,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会试将近,才俊之士,云集 京师,其中颇不乏为老辈宿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将这件事看得很深。因为看得深, 也就看得很重。
这也可以说是旧事重提。当年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渐,深恐明朝 嘉靖年间“大礼议”的故事重演,所以极力裁抑醇王。上至亲贵,下至翰林,几乎 无不以为醇王绝对不可过问政事,防他因为干预朝政而逐渐养成羽翼,一旦皇帝亲 政,成了无形中的“太上皇”,便无人可以制他。这重借为穆宗立嗣作题目,其实 等于“争国本”的公案,直到穆宗大葬,吴可读尸谏,方始告一段落。
在当今皇帝入承大统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处于极大的嫌疑之地,自分 必是从此与国家政事绝缘,闲废终身,因而当时上奏两宫太后,有“曲赐于全,许 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虑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的苦语。谁 知忽忽十载,情势已变,如今醇王不但过问政事,而且成了“太上军机大臣”,吏 事、军务、财政一把抓,当年的杞忧,成了今天的隐忧。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 太后垂帘听政,醇王决不敢稍有逾越,但如一日撤帘,优游于禁苑之中,大权交付 于皇帝之手,那时谁也保不定醇王会不会起异心?即或他本人并无此意,却又有谁 敢断定,他左右不会加以怂恿?赵匡胤这样谨厚而不好威权,不也“黄袍加身”, 欲罢不能吗?
因此,为了消除这重隐忧,今日之下,必须讲礼,礼制并称,唯有礼法,也就 是祖宗的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测的异心。如果此时为了不关轻重的仪注,可以 容许慈禧太后不守礼制成法,便是开了一个恶例,将来皇帝来政以后,倘或要步明 世宗的后尘,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试问礼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颜直谏?
当然,这些议论,关系重大,只能在最亲密的朋僚集会中,悄悄交谈,而礼部 六堂官当然也都了解此事关系的重大,同时也颇警惕于士论不可轻忽,倘或曲从懿 旨,修改仪注,引起士林不满,纷纷上书,那时言路上一定会有所表示,首当其冲 的,便是礼部官员。
但如公然违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难处,而启銮的日子却一天一天逼 近了。迫不得已,只有从李莲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礼部的一名跟李莲莫拉得上亲戚 关系的司官,特地备了一份丰腆的水礼,专诚拜访,屏人密谈,细诉其中的苦衷。
这些地方,李莲英极知大体,一口应诺,设法化解此事。回到宫中,他自己不 便进言,要跟荣寿公主去商量其事。
荣寿公主在宫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慈禧太后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宠爱, 加上她知礼识大体而得到的重视,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怜,再因为她生父恭王被 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觉愧歉。这爱、重、怜、歉四个字加起来,竟奇怪地起了畏 惮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礼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颜色花样过于鲜艳,不合老太 后身分的衣服等等,总要叮嘱左右:“可别让大格格知道,让她说我两句,我可受 不了。”
当然,这也因为荣寿公主凡有进谏,第一是一定有驳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讽 而婉,暗中点到,从不伤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她虽义 不容辞地一肩承担了下来,却不敢操切从事,只是默默盘算,耐心地在等机会。 下一部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