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的日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 后体恤未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父 以下,大门外长跪迎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见,必得 肃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礼。而且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 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意早,痛苦愈深。因 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大的思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 三十一名“小妞妞”。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 仪驾殿,时间是子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 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 都相信慈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色,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 其选。因为慈禧太后的这个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 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内侄女被黜,那么入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 德家的这两位小姐艳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国色。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小姐 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 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位小姐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 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足以正位中宫。
※ ※ ※ ※ ※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宫内,意 思是要仔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 双就是德家姐妹,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 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宫。桂祥的女儿,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宫里,当 然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 年两宫太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 那知穆宗竟顺从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 之变,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 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位,以两宫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 居慈宁宫之西的寿康宫。这座宫殿在开国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 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 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 泪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 强自收泪,按照宫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宫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 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 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宫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鸡鸭, 自己带着自己的宫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身分也没有,是随着宫女一 起进食,直到宫门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 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宜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 大姐根本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你还记得起我的样 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唉!一晃十六年 了。”
“大姐!”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日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到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 我一个不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
“奶奶原不肯报名的。阿玛说,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所以报了。”
“哼!这也是阿玛自己在说。如果不打算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 皇贵妃问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
“难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日子有个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 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象刺在心上一样!”
“这,这是给谁做的呀?”
“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那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部以女红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该有 多少?“老佛爷穿得了吗?”她问。
“哼!还不爱穿呐!”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日子怎么打 发?小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
小妹悚然心惊!但所惊的是她大姐容颜惨淡的神态,却还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寂, 长夜漫漫,春雨如泪,秋虫啮心的那万种凄凉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为 何有如此严重的语气。
“说你选不上,就选上了能当皇后,你以为那日子是人过的吗?从前的蒙古皇 后……。”
刚说到这儿,只听有人突如其来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脸 色都变白了。敦宜皇贵妃却如经惯了似的,住口不语,只苦笑了一下。
“谁啊?”
“是玉顺。”敦宜皇贵妃说,“她在窗子外头‘坐夜’”。
“干吗这么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说得不错。玉顺是敦宜皇贵妃的心腹,为人谨慎,深怕隔墙有耳,多言贾 祸,所以遇到敦宜皇贵妃发牢骚、说闲话过了分的时候,总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这话她不便跟小妹说破,怕她替自己担心,只凝神想了想说:“你今天就睡在 我这儿吧!”
“行吗?”小妹问道,“内务府的嬷嬷说,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各人有各人的 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紧!你在我床前打地铺好了。”
于是唤进宫女来铺床。床前打两个地铺,小妹与宫女同睡。妹妹俩因为有那名 宫女在,不便深谈,却都辗转反侧,不能入梦,一个有择席的毛病,一个却是遽见 亲人,勾起思家的念头,心潮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
半夜里宫女的鼾声大起,越发搅得人意乱心烦,敦宜皇贵妃便轻轻唤道:“小 妹,你上床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妹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
敦宜皇贵妃将一方绸巾掩盖哭湿了的枕头,自语似地说:“我都忘记掉了。”
是忘掉枕头是湿的。可见得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宫中的日子可怕, 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但愿选不上才好。”
“想选上不容易,要选不上不难。不过,也别做得太过分,恼了上头,也不是 好开玩笑的事。”
“大姐,你说明白一点来。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算不过分?”
做法说来容易,与藏拙正好相反,尽量遮掩自己的长处,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 处。然而不能过分,否则惹起慈禧太后的厌恶,会影响她俩父亲的前程。
“譬如说吧,”敦宜皇贵妃怕小妹不能领会,举例解释:“你白天穿的那件粉 红袍子,就不能穿。该穿蓝的。”
“为什么呢?”
“老佛爷不喜欢两种颜色,一种黄的,一种蓝的。黄的会把皮肤也衬得黄了, 蓝的呢,颜色太深,穿上显得老气。”
“我懂了。我有一件宝蓝缎子绣红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对了!有红花就不得了。”敦宣皇贵妃问道:“有一样颜色的坎肩儿没有?”
“没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贵妃又说:“老佛爷喜欢腰板儿一挺,很精神的样 儿,你就别那么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这样教导着、商量着,说得累了,反倒有一觉好睡。但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 便得起身,敦宜皇贵妃匆匆漱洗上妆,来不及吃什么,便得到储秀宫去请安。临走 嘱咐小妹,不要乱走,也别乱说话,又将她托付了玉顺,方始出门。
这一去隔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同来的有位三十左右的丽人,长 身玉立,皮肤似象牙一般,极其细腻,配上一双顾盼之际,光芒直射的眼睛,更显 得气度华贵,令人不能不多看几眼。
“玉顺姐姐,”小妹在窗内望见,悄悄问说,“这是谁啊?”
“敬懿皇贵妃。”
“啊!是她!”
小妹听家人说过,敬懿皇贵妃初封瑜嫔,姓赫舍哩氏,她的父亲是知府,名叫 崇龄。同治立后之时,艳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当年所敬的是皇后,所爱的却是瑜 嫔。
正在这样想着,敦宜皇贵妃已领着敬懿皇贵妃进了屋子。小妹也象王顺那样, 肃立等待,然后当视线相接时,请安迎接。
“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贵妃问了这一句,招招手说:“小妹,来!让我瞧 瞧。”
小妹有些腼腆,敦宜皇贵妃便谦虚地说:“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规矩。” 接着便吩咐:“过来,给敬懿皇贵妃请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视,然后眼珠灵 活地一转,将她从头看到脚:“好俊的模样儿。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着手看,一面又不断夸奖。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仍旧很高兴, 觉得她的声音好听。能得这样的人夸赞,是一种荣耀。
小妹也趁此机会细看敬懿贵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视之势,目光不 接,毫无顾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远望仪态万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肤干 枯,皱纹无数,只不过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数尺以外便不容易发现而已。
等发现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惊,三十刚刚出头,老得这样子,就不难知道她 这十四年受的是什么样无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么时候为止?看来是除 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选中了,十几年后说不定也就是这般模样。这样想着,小妹急出一 手心的汗。敬懿贵妃很快地觉察到了,“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你那里不舒服? 手心好烫。”
小妹确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这句话, 装出头晕目眩的神态,“大概受了凉了。”她说,“头疼得很,心里慌慌的。”
这一下,使得敦宜皇贵妃也着慌了,连声喊“玉顺”。宫中的成药很多,玉顺 管药,自然也懂些医道,听说了“病情”,便取来些“保和丸’;让她用“灯心水” 吞服。然后带她到套房里躺下休息。
小妹心里乱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较平静。忽然听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谈话,“你 这个主意不好。”是敬懿贵妃的声音,“你知道她讨厌蓝的,偏偏就让你小妹穿蓝 衣服,她心里会怎么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对来了!”
语声未毕,只听敦宜皇贵妃轻声惊呼:“啊!我倒没有想到,亏得你提醒我。 不妥,不妥!”
“当然不妥。别人穿蓝的,也许不知道避忌,犹有可说,就是你小妹不行!就 算是无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个儿找麻烦吗?”
“是啊。可是,”敦宜皇贵妃是忧烦的声音,“总得另外想个办法!我们家已 经有一个在这儿受罪了,不能再坑一个。”
“你别忙!我替你出个主意。”敬懿贵妃说,“这件事,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荣寿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贵妃也想起来了,曾经听说,留住宫中 的八个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儿以外,都归荣寿公主考查言语行止。若能从她那里 下手疏通,倒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这是条好路子。”敦宜皇贵妃问,“你看该怎么说?”
“那容易。就说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开口,我替你去说。”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听到这里,小妹顿觉神清气爽,一挺坐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如仍旧装睡,可 以多听些她们的话。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问,“那柄金镶玉如意,到底落到谁手里?”
“很难说了。”敬懿贵妃说,“到现在为止,上头还没有口风。”
“据你看呢?”
“据我看呀,”敬懿贵妃突然扯了开去,“汉人讲究亲上加亲,中表联姻。”
她的看法说得很明白了。方家园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该选桂祥的女儿。但皇 帝对他这位表妹,是不是也会象汉武帝对他的表妹陈阿娇那样,愿筑金屋以贮?自 是敦宜皇贵妃所深感兴趣的事。
说她感兴趣,不如说她感到关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这种心情,也是敬懿贵 妃和另一位庄和贵妃——蒙古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为她们虽是先朝的 妃嫔,却跟当今皇帝是平辈,与未来的皇后仿佛妯嫂。皇后统率六宫,对先皇的太 妃,自然有适当的礼遇,不过同为平辈,则以中宫为尊,将来要受约束。这样,未 来皇后的性情平和还是严刻,对她们就很有关系了。
“瑜姐,”敦宜皇贵妃从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寿康宫时,就是这样称她,“皇 后到底是老佛爷选,还是皇上自己选?”
“谁知道呢?倒是听老佛爷一直在说,要皇帝自己拿眼光来挑。”敬懿贵妃将 声音放得极轻,“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谁不知道?”
敦宜皇贵妃先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看,把她们八个人先留在宫里 看几天,另外有个道理在内。名为八个人,皇上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这一个自然 就比别人占了便宜了。”
敬懿贵妃深深点头:“你看得很透,就是这么回事。”
“咱们,”敦宜皇贵妃很起劲地说:“明儿早晨去请安,倒仔细瞧瞧,看皇上 对他那位表妹是怎么着?”
“怕瞧不出什么来!皇上在老佛爷面前,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就 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点轻浮的样子啊!”
“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 睛简直就叫不听使唤,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
“真是!”敬懿贵妃笑道。“你是那儿得来的这一套学问?”
“还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贵妃依然在笑,却是骇异的笑,“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万岁爷在的日子,不论到那儿,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 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儿吧!你的影子到那儿,他的眼睛到那儿,那怕跟两位太后说话, 都能突如其来地扭过脸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贵妃有着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凄凉。当年六宫恩宠,萃于 一身,只为慈禧太后所愿未遂,就为眼前的这位“慧妃”不平,将蒙古皇后视为眼 中之钉,连带自己也受了池鱼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 以前的恨事,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当作笑话来谈,实在令人安慰,但如“万岁爷” 仍旧在世,“慧妃”就不会有这样的气量。这样想着,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 化为无限的怅惘哀伤了。
“唉!”敬懿贵妃长叹,“还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是苦命。”说着,眼眶润湿 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贵妃歉然地,“惹你伤心。咱们聊别的吧!”
于是话题转到慈禧太后万寿将届,该有孝敬。妃嫔所献寿礼,无非针线活计, 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深谈的,而她俩娓娓不倦,为“鹿鹤同春”花样上的那只鹿, 该不该扭过头来?谈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结果。
被关在套房里的小妹,在好不耐烦之中,有了领悟,深宫长日,不是这样子聊 天,又如何打发辰光?
※ ※ ※ ※ ※
由于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储秀宫请安时,敦宜皇贵妃与敬懿贵妃不约而同地 格外注意皇帝对他表妹的神态。但诚如敬懿贵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么来”!因 为皇帝在储秀宫逗留的时间不多,而桂祥的女儿,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却因 为没有什么名分,在特重礼制的宫内,不能象荣寿公主那样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后, 只不过居于宫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众,言不惊人,很容易为人忽略。
但敦宜皇贵妃有她的看法,断定皇帝决不会选中他的表妹为皇后,“左看右看, 怎么样也看不出她象个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气的样儿。”敦宜皇贵妃悄悄向敬懿 贵妃说,“我看老佛爷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这个姑娘,不怎么样!所以到现在都不 起劲。看样子也是让她碰碰运气,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无所谓。”
“这是多大的事!怎么说是‘无所谓’。也许,老佛爷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如果老佛爷跟皇上提过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我也不便问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托了她,她也答应了。 不过能不能办到,可不敢说。只等十月初五吧!”
※ ※ ※ ※ ※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的是天还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承懿旨特选 的吉日良辰。
立后的地点在体和殿。此处本来是储秀门,西六宫的翊坤宫跟储秀宫打通以后, 拆去此间,改建为殿。这时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被黄缎以外, 其他都换成大红,越显得喜气洋洋。
与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的,只剩下五个人了。桂祥的女儿以外, 就是德馨和长叙家的两双姐妹花。此外三个,只有乾清门一等侍卫佛佑的女儿,被 指婚为宣宗长曾孙贝子博伦的夫人,其余两个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 缎四正、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忽然间,殿内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听得太监轻声传呼,慈禧 太后驾到了。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的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 十来步是慈禧太后,然后是随待在侧,斜签着身子走路,一会儿望地上,一会儿望 前面,照护唯谨的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 儿!”
除这两个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太后身后左面的是 皇帝,然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最近在慈禧太后 面前很得宠,为太监概括称作“三星照”,因为称谓中正好有“福、禄、寿”三字。 慈禧太后对这个总称亦有所闻,觉得很好,便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穆宗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 无不参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并未传召,亦没有人敢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 白,倘或宣召,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讳的。 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两三年,慈禧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断表示:皇帝是一母 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认到只有 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宣召她人,而独 独摒绝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 任何地方,先朝妃嫔亦无与皇帝正式见面之礼,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 太监是照例扈从,几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 开一座宫殿,便有许多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 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 的锦盒,而且捧了这三个锦盒的太监是在随扈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一张长桌。慈禧太后在桌后坐定,首先便 问:“福锟呢?”
“在廊上等着呐!”李莲英回答了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监说: “叫福中堂的起!”
于是福锟进殿磕完了头,慈禧太后问:“预备好了没有?”
“都预备好了。”
“军机呢?”
“已经通知了。”福锟答道:“孙毓汶已经进宫,喜诏由南书房翰林预备,亦 都妥当了。”
“好!回头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转脸说道:“把东西摆出来吧?”
“喳!”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着锦盒的太监招一招手,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他揭开锦 盒,将一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 鸯,鲜艳异常。
这三样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 荷包,候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者贵 妃。如今,出了新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锟,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锟。他是从“大清会典”想起,规制 中妃嫔的定额是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常在”和“答应”则并无限制。 立后之日虽说同时封皇贵妃,但顺治、康熙当年的情形,一时无从查考。雍正以后, 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宜,陆陆续续封妃封嫔,只有穆宗即位后大婚,却并不限于立后 之日,只封一位皇贵妃。
正在这样思索着,慈禧太后却又开口了,“福锟!”她说,“入选的,带上来 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目的五名秀女, 传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 就花了钱,这些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招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 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得一声传 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一“露”,所以没有人 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 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走,快 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的两姐妹, 最后是长叙家的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 之中,未脱稚气。
五个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 差错。跪拜报名已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 拉氏,两双姊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 还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边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来,朝上肃然应声:“儿子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皇帝答道:“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子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 能捧了起来,皇帝跪着接受,再由李莲英帮忙搀扶,方得起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 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踌 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胸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 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 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 的心都悬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慈禧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象 迅雷一样,将好些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惊,差点将 玉如意摔落在地上。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来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太后,脸色发青,双唇 紧闭,鼻梁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块肌肤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着 瞪得特别大的那只左眼,形容益发可怕。
虽然如此,仍可以明显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边。于是皇 帝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下头来,看都不看,将一柄如意递了给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有面子。换了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亦许当 时就会哭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而仪节不错,先 撩一撩下摆,跪了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 谢恩。”
皇帝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的“站起来”,只管自己掉转身 去,走回原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很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 惧、是抑郁还是扫兴?然而她考虑利害关系却仍能保持清明冷静,控制局面也依然 有她的手腕。皇帝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儿,还是存 着个心腹之患。文宗当年对自己及丽妃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到此,她毫不 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姊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 桌角一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位小姐被摈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对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里。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 后、皇上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 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 能形诸颜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福锟原是预备了一套话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与皇帝叩贺大 喜。见此光景,心知以少开口为妙,只跪了安,带着原来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宫吧!”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什么人也不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后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说,“坐软轿吧!”
慈禧太后无可不可地坐上软轿,照例是由皇帝扶轿杠,随侍而行。李莲英趁这 当儿,退后数步,悄悄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黄天福一拉,两个人轻轻地掩到一边去 交谈。
“你看看!”李莲英微微跌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实在没有想到。”黄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捶了一拳,“早知道万岁爷一点 都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提一句。可是,谁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极处了。闲话少说,你赶紧预备如意。”李莲英说,“你伺候万岁 爷换衣服的时候,提一句,千万要多装笑脸。”
※ ※ ※ ※ ※
照旗人的规矩,呈递如意是晚辈向长辈贺喜之意。因此,立后之日,皇帝要向 太后献如意。由于有此一场绝大的意外,黄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来回储秀宫 之前,就预备了一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宫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口寝殿更衣,黄天福趁这当儿将李莲英的意思,说知皇帝。 都预备妥当了,才告诉李莲英去回奏。
“老佛爷请出用功巴!万岁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自己飞得 远远儿的?”
李莲英不敢接地的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请 老佛爷让万岁爷尽了孝心,就见军机宣鼓旨吧!”
这句“外头都在听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迟,可能会引起许多猜测, 化成离奇的流言,教人听了生气。
因此,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劝告,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皇帝便满面含笑地踏 了上来,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欢愉的声音说:“儿子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 请皇额娘赏收。”说着,从单腿跪在一旁的黄天福手中,连盒子取过如意,高举过 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说。
语气与神态都显得冷漠,而且也没有接纳皇帝所献的如意。荣寿公主看不过去, 踏出来拿起如意,强纳在慈禧太后怀中,才算消除了快将形成的僵局。
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 额娘好好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一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地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高。旨,撤书房吧!让 激芳斋的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 后宣旨,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 的压力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衣”的蟒 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 有的当面呈送。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 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 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 一道,写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鼓旨:皇帝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 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时赫那拉氏,端 丽贤淑,着立为皇后。”
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 “庄”字。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酸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 着两格,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 理此类事件,但也不难想象,这八个字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 后的不快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谨”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 他他拉氏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衣,赶到储秀宫,奉侍慈 禧太后临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 休息了一会,然后出殿,传旨开戏。
这天的戏,依然是以传直入宫当差的“内廷供奉”为主,安排戏目,分派脚色, 都由立山提调。戏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爱好,更因为事先已得李莲英的通知,说慈 禧太后这天不太高兴,当差要特别巴结,倘或出了差错,很难挽救。所以立山暗暗 嘱咐后台,格外“卯上”,他说:“各位务必捧一捧我。我心里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园的护法,有他这句话,没有人敢轻忽,出得 台去,个个大卖力气,唱得精彩纷呈。两出小戏下来,慈禧太后为了立后惹来的一 肚子气,已经消掉了一半。
第三出戏上场,开始传膳。向例安排在这时候的一出戏,总比较差些。因为传 膳的时候,食盒络绎,御前奔走不绝,加以顾到口腹之奉,总不免忽略耳目之娱, 有好脚色也错过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的一出戏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认得扮曹操的花脸叫李连重,扮陈宫 的却未见过。因为正在进膳,便未问起,那知一上场四句盖口的摇板,将慈禧太后 听得停箸注目。扮陈宫的生得一条好嗓子,宽窄高下,随心所欲,听来痛快极了, 尤其是第四句“见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个闪雷似 的,殷殷之声,久久不绝,令人既惊且喜。
“这是谁啊?”慈禧太后问李莲英。
察言观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赏此人,便有意照应立山,让他来献一次功, “是立山找来的,奴才只知道姓孙,原来是有功名的。”他说,“要问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诧异,“怎么唱了戏呢?你找立山来,我问问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还跪在那里听候问话。慈禧太后格外假 以词色,吩咐他站着回话。
“这个唱陈宫的是谁啊?”
“叫孙菊仙。艺名‘老乡亲’,刚打上海到京,奴才听过他几回,觉得他嗓子 挺痛快的,特意让他来试一试。因为还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爷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 奏。”
“挺不错的,就让他进宫来当差好了。”
“是!”
“怎么说他有功名?”慈禧太后问道:“他原来干什么的?是谁的‘老乡亲’ 啊?”
“孙菊仙是天津人。原来是个武秀才,陈国瑞驻扎天津的时候,他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台上正唱到吕伯奢出门沽酒,曹操听得厨下磨刀霍霍, 吕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杀之,绑而杀之?”不由得疑云大起,打算先下手为强。 这是个紧要关节,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伯搅乱她的视听,见机住口。
慈禧太后这一下直看到急风骤雨的“行路”结束,“宿店”上场,起二黄慢三 眼的长过门,方又问到孙菊仙的生平。
孙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时此地,没有细陈一个伶官的履历的道理。 因而只简略地回奏,孙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后,投在陈国瑞营中,当过管理军械的差 使,以后改投安徽巡抚英翰标下,充当武巡捕,并曾随着英翰到过广东。官职由一 军功保到三品衔的候补都司,赏戴过花翎。
“既有三品顶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么去唱了戏了呢?”
“就是为的唱戏丢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孙菊仙由广东公干经过上海,他 的同乡知道他唱得好,大伙儿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孙菊仙却不过意,以票友 的身分,唱了三天。海报上贴的是‘老乡亲’,可是瞒不过人。现任三品武官,公 然登台唱戏,未免不成体统。有人要参他,他自己知趣辞了官,做官的时候没有什 么积蓄,日子过不下去,索性下海了。”
“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兴味地说:“等他唱完了,你把他传来, 等我问问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响亮,心中却不免嘀咕,因为孙菊仙弃官入伶,满腹牢骚,乎 时说话喜欢与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门又大,所以听来总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 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复这样不知检点,非闯大祸不可。
为此,立山特意赶到后台去招呼。等孙菊仙唱完,只听台前有太监在喊:“奉 懿旨放赏!”接着是“曹操”与“陈宫”跪在戏台上谢恩。这时立山已守在下场门 了,等孙菊仙一进来,亲自替他打帘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乡亲’!赶 快卸妆吧,老佛爷召见。”
孙菊仙一愣,突然间两目一闭,双泪交流,上过妆的脸,现出两道极明显的泪 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极而涕,谁知不然。
“我一刀一枪替皇家卖过命,没有人赏识,不想今儿皇太后召见,这,这,这 是那里说起?”
听这话,牢骚发得更厉害,立山机变极快,立即正色说道:“菊仙,你错了, 你别觉得你那三品顶戴了不起,湘军、淮军由军功上挣来的红蓝顶子黄马褂,不知 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数不清,钢喉铁嗓的孙菊仙可只有独一份。不是物以稀 为贵,老佛爷会召见你吗?”
孙菊仙收住眼泪,细想一想,请个安说:“四爷,你的话对!”
“那就赶快吧!”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 顶红缨帽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 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 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内廷供奉”,都算隶属内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内 务府相同,自称“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 “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入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 的自称,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父亲惠徵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 失仪,甚至可以说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身,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 《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身。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 两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
“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高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 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 一脸的诧异之色。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 下来陪着孙菊仙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 我赏你别的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个,玉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 立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 要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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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 但宫门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 但心头的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 说:“皇帝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 鲠在喉,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 立后更应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 家姐儿俩也不赖,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 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 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 下两对姊妹花在宫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 打算,立她的内侄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 接操纵朝局。如今看来,亦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 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满。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 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满盘输的局面,实在可借!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 风声,就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 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 亲生的儿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 先帝跟皇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根。”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批评我不对。我只是觉得我的想法,有时候是太 深了一点,好象让人莫测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从此以后,我倒要 改一改了。”
荣寿公主觉得她这话还是莫测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轻轻地替她捶着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这副担子挑得下来吗?”
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过,荣寿公主虽懂她的意思,却只好装作不懂, 因为此事关系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装糊涂:“女儿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赞一词,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说。就这句话已经多了。大婚定 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紧接着在二月初三归政,一切都成定局,万无变更之理,说是 怕皇帝难任艰巨,仿佛还舍不得撒手似的,岂非多余?
因此,明知道荣寿公主守口如瓶,谨密可靠,她仍旧不能不叮嘱一句:“咱们 娘儿俩随便聊聊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看似一句亲切的家常话,在此时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闲。荣寿公主一时勾起 心事,百感交集,霍地双腿一弯,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这是干什么?有活起来说。”
“女儿有几句话,不能不跪着说。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额娘生气,所以先跪在 这里赔罪。”
荣寿公主的举止向来稳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这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与言语, 可想而知必是极重要的话,便点点头喊一声:“来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储秀宫首领太监崔玉贵,内务府的人都管他叫“二总管”,在 太监中的地位与得宠的程度,仅次于李莲英。此时听得召唤,捧着个腆起的肚子, 疾步而来,单腿往下一跪,听候吩咐。
“看有什么人在屋里?都叫他们出去!”
崔玉贵领命逐屋去查,查一处、撵一处、关一处,只听不断有房门碰上的声响, 最后连殿门都关上了。
于是慈禧太后平静地说道:“有话你就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你知道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这件大事,皇额娘没有跟女儿说。不然会办得更顺利。”荣寿 公主说道:“皇上的孝心,女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件事,皇上心里不安得很,怕是 违背了皇额娘的意思。其实这也怪不得皇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好商量。翁师傅 倒是皇上亲近的,然而皇上不提这件事,翁师傅素来谨慎,决不敢提。总而言之, 皇额娘的一片慈爱,皇上领会不到,无意之中弄拧了,决不是有心的。皇额娘的养 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儿在想,总不见得会拿皇上这个无心的过失,老 放在心里吧?”
“当然!不过,”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有些事,你想拿它扔开,它偏 偏兜上心来,真教没法子。”
“皇额娘,女儿说话要放肆了。”荣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皇额娘的儿子只 有皇上一个。”
“就是这话罗!因为只有一个,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给了他。无奈……。”慈禧 太后踌躇着叹口气:“唉,不提了!”她慈爱地抚着荣寿公主的脸,“我总算还有 个真心向我的好女儿。”
“女儿自然要孝顺皇额娘。不过,女儿也要做一个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对啊!凡是好女儿,一定也是好姐姐。”
荣寿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没有比皇额娘更圣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动, “母慈子孝,天下太平,皇额娘尽管享福吧!”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很高兴,“我是得享几年福了。”她踌躇满志地说:“总 算有个太平局面交付给皇帝,自觉也对得起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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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荣寿公主的苦心调护,慈禧太后与皇帝母子君臣之间,总算保住了一团和 气。慈禧太后也觉得国事既已决定付与皇帝,“家事”也不妨让“女儿”代劳,所 以大婚典礼一切踵事增华的点缀,以及照例应有的仪节,几乎都让李莲英向荣寿公 主请示办理。慈禧太后自己从万寿以后,就住在西苑。一场瑞雪,正多乐事,只苦 了皇帝,冒雪冲寒,晨昏定省以外,还得回宫办事读书。
这时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锣紧鼓地筹备大婚。钦天监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 纳彩礼,派定礼部尚书奎润为正使,户部尚书福锟为副使,纳彩的仪物,虽是照例 备办,荣寿公主仍旧一一亲自检点,因为风传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势,竟如民间 的陋习,事事挑剔。桂祥整天躺在鸦片烟榻上,昏天黑地,倒还不大生事,他那夫 人悍泼无比,花样极多。李莲英跟荣寿公主商量,都觉得这种情形,不宜奏闻慈禧 太后,免得她生气,也免得她为难。那就只好委屈求全,尽量迁就,所以连照例的 纳彩仪物,亦须仔细检查。
纳彩礼之前十天,李莲英愁眉苦脸地来跟荣寿公主说:“‘方家园’又出了点 子了。今儿有话过来,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荣寿公主诧异地问:“那里有这个规矩?再说,大宴群臣,又 那里轮得到皇后家来过问?”
“不是万岁爷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岂有此理?这不太离谱了吗?”
“原是。”李莲英说,“方家园的意思是,请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赐宴。”
“那,”荣寿公主说,“他们不会自己请客?爱怎么清,怎么请,谁也管不着。”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请了客,客人不给面子,辞席不 到,太没有面子,所以要请老佛爷出面。大公主,你给提一声吧!”
“提一声?”荣寿公主问道:“请客谁给钱啊?”
“那,大公主,你就别问了。”
荣寿公主想了一会答道:“你先到外面打听打听,可有人会说话?那班都老爷 当中,书呆子很多,回头上个折子,说不合仪制,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 适的事!”
“这一层,大概不会。”李莲英说,“如今的都老爷,也不比几年前了,怕事 的多。再说,这是办喜事,也总不好意思扫兴。”
“好吧!反正麻烦还多的是。就依他们吧!咱们大清……。”荣寿公主猛然将 话咽住。她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咱们大清天下会断送在方家 园。
于是荣寿公主找了个机会,从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说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 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请颁发一道懿旨,否则作罢。话说得很婉转, 可进可退,倘或慈禧太后不以为然,亦不算碰了钉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说准,亦不说不准,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一问就让荣寿公主很难回答了,因为她平日侃侃谔谔,常是有意无意地讲究 礼制,现在明明一件不合规矩的事,如说破例不妨,那么以后再遇着违制之事,就 无法奏谏了。
也因为有此警觉,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试探,所以措词格外谨慎,想了 一下答道:“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例子。不过例由人兴,只要无碍国计民生,兴一个 新例也不妨。女儿在想,象这样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说话。”
“这一阵子言官又在起劲了,少惹他们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桂祥 打算请一次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必降旨。你告诉他们,只请一二品大臣 好了,王公不必请,他一个三等承恩公,叙礼叙不过人家。”
荣寿公主暗暗佩服,这样安排,才真是给桂祥做面子。因为只请一二品大臣, 就显得桂祥这个公爵唯我独尊了。而况要请王公亲贵,人家也许不到,三五个还不 打紧,辞谢的多了,席次上空着一大片,反而伤面子。
“你再传话给他们,开一张单子来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这是变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会知道,席次是经“钦定”的,那就不敢 不来了。
“再告诉他们,可也不必太招摇。”慈禧太后又说,“这几天,那班‘都老爷’ 正在找毛病,避着他们一点儿。”
“找毛病?”荣寿公主不解地问了一句。
“还不就是那几辆火车吗?”
荣寿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鸿章进了几辆火车,是在法国定造的,一 共七节,一节机车,六节车厢,其中最讲究的一节,是专为慈禧太后预备的。另外 上等车两辆,预定为皇帝、皇后的座车,中等车二辆,供随扈人员乘坐。再有一节 就是行李车。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铁轨,已经在中海紫光阁西面的空地上开始敷设,不久就可 完工,供慈禧太后试乘游览。西洋的奇技淫巧,一向为卫道之士所深恶痛绝,言官 自然要动奏折谏劝了。
“大家都以为我坐火车好玩儿,就跟去年造好,搁在昆明湖的‘翔云’、‘捧 日’那两条小火轮一样,那实在是错了。”慈禧太后说道:“你看你七叔,从前那 样子反对西洋的东西的人,这两年也变过了,上个月上折子,主张造天津到通州的 铁路。我倒也要看看,铁路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这是慈禧太后解释她为什么准在御苑之内建造铁路的理由。荣寿公主对这件事, 不甚明了,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只不过记着慈禧太后的告诫,通知李莲英转告方 家园后家,宴请一二品大员一举,千万不可招摇铺张。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门入宫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员三跪 九叩的遥拜,这一不合礼制的盛举,倒没有惹起言路的纠弹,慈禧太后所担心的, 谏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铁路一事,却终于见诸奏章了。
一马当先的是国子监祭酒盛昱,接下来有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山西道监察 御史屠仁守,抗章响应。这些词气凌厉,认为开天津至通州的铁路,掘人坟墓,毁 人田庐,而且足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车伕与以负劳为生的苦力,流离失所的议论, 使得大病初愈的醇王,气恼之至。所以当慈禧太后将那些奏折发交海军衙门会同军 机处“一并妥议具奏”时,他决定搁置不理,内心的想法:“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不理那些“无理取闹”的奏折,这一阵风潮,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会平息下来。
局势外弛内张,好些人在注视着慈禧太后的动静,紫光阁西的铁路已经敷设完 工,看她是不是会在禁苑以内试坐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 车,那就表示她赞成兴建津通铁路。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极谏,拼死力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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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五,正当一场大雪以后,半夜里禁城之中起火,地点是在太和殿前的 太和门。
太和门九楹三门,一水环索,上跨石梁五道,就是金水河与金水桥。门内东西 戾各三十二楹,回廊相接,除了体仁阁与宏入阁以外,便是内务府的银库、衣库、 缎库、皮库、茶库及武备院贮藏毡毯鞍甲之处。起火就在茶库,很快地延烧到了太 和门西的贞顺门。
大内有灾,百官都须奔救,一时九城车马,破雪而来。外城的“水火会”,一 批接一批,鸣锣而至。门外虽有现成的金水河,但为坚冰所封,费了好大的劲,才 凿开一尺厚的冰,而河底的水只有数寸,毫不得力,只有坐视烈焰飞腾,由西而东, 烧到太和门,再烧到昭德门。重檐高耸,石栏缭折的太和门,四面是火,只听哗哗 剥剥地爆响不断,眼看着画栋雕梁,霎时间都化为灰烬,急得内务府大臣福锟,只 不断地顿足大喊:“断火路,断火路!”
于是救火的护军,找到工匠,冒着炽烈的火势拆掉昭德门东的两间屋子。屋子 大梁凌空而坠,伤了十几个人,不过火势终于不致漫延了。在场的王公大臣,相顾 喘息,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就这时有两乘轿子,飞奔而至,轿前有“顶马”开路。到太和门前,轿子停下, 一先一后出来两个人,须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后面是宝囗。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齐上前迎接,恭王摇头叹息:“惊心动魄,奈何,奈何?”
“这场火来得太不巧了!”宝囗接口说道,“一开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 的太和门,烧成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这一说提醒了大家,相顾忧急,竟忘了还在救火,谈起如何从速修复太和门的 善后事宜?这样的大工,光是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非数月不办,如今只有四十天 的工夫,看来纵有鬼斧神工,亦难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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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廷计无所出,深宫更为系念。慈禧太后从半夜里惊醒以后,一直到下午两点 钟,得报火路已断,不至于再蔓延,方始松了口气。
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慰是,听说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请假不上 朝的大员,无不亲到火场救灾,能急君父之难,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内外城的 ‘水火会”、步军统领衙门、神机营、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兵丁差役,亦很 出力。慈禧太后特别传旨,发内帑犒赏,兵丁伕役,每人二两,受伤的每人十两。 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颂扬,倒是传遍了太和门内外。
其次就要查问起火的原因了。这场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护军,在贞庆门东值 宿之处烤火,半夜里,星星一人,窜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门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 将近两百年的木柱,不但风燥无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点火星,酿成大 患。先是闷在柱子中烧,等到发觉,已无法灌救。当然,典守者不得辞其咎,值班 的章京及护军,拿交刑部严办,不在话下。
但是,就拿失职的护军砍脑袋,亦无补于这一场火所带来的损失与烦恼。慈禧 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样,着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将太和门赶快修起来? 纵不能尽复旧观,至少也要将火灾的遗迹掩饰得不刺眼才好。
善于窥探意旨的李莲英,无须慈禧太后开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为忧,早就 问过立山,得到了相当满意的答复,随即奏报:“老佛爷别为这个心烦。到时候准 有照式照样的一座太和门。”
“你又胡说了。”慈禧太后嚷道:“简直就是说梦话。”
“奴才那敢撒谎?老佛爷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宫,都修得四自落地, 跟新的一样,那不都是赶出来的吗?”
“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门?”
“是!奴才说呢,那里有瞒得过老佛爷的事?”李莲英说,“这要找搭棚匠、 裱糊匠、扎彩匠,他们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门来。”
“行吗?”慈禧太后还有些疑惑。
“行!”李莲英斩钉截铁地答道。“奴才问过立山了,他说一定行!这是多大 的事,他没有把握就敢说满话了?老佛爷等着瞧吧,到了大喜的日子,准有一座看 不出假来的太和门。”
是这样斩钉截铁的答复,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过这也只是消灭了她心头重重 忧虑的若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烦恼,即将接二连三地到来。她一想起来就揪心, 真怕去触动这方面的思绪,然而她到底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烦 恼,只有昂起头来硬顶,所以咬一咬牙,决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了解,“外头有什么话?”她问李莲英,“你总听 到了,别瞒我!”
李莲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样地烦恼,同样地担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 心,总觉得慈禧太后必能从容应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此时看到她是有担 当的态度,心头先已感到安慰。
不过,回奏的措词,却须谨慎,既不宜隐瞒真相,也不宜添枝加叶,免得激怒 了慈禧太后。有此理解,说话就慢了,“总怨这场火不巧!”他说,“人心本来就 有点儿浮动,这场火一起,好象更有话说了。”
“说什么?”慈禧太后问:“说我不该在颐和园装电灯,西苑不该修铁路?”
“西苑修铁路,他们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铁路,都说不该修。”李莲英说, “有句话,怕老佛爷听了生气,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说这场火是,是天怒。”
慈禧太后明白,这是半句话,原来那句话,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太和门之灾, 是天意示警。这句话听来当然刺耳,可是也无须生气。
“还有呢?”
“还有……,”李莲英觉得有句话瞒不得,“说是这两年花费太多了。”
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颐和园、大婚,再加上兴办海 军,花费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门,又得几十万银子,看来非得收敛不可了。
不过,可怪的是李莲英居然也这样说,虽是转述他人的话,却不妨看作他自己 亦有此想法。这倒不能不问一问:“你说呢?是不是多了一点儿?”
李莲英原是一种试探。两大工程,加上总司大婚传办事件这个差使,他也“搂” 得很不少了。盈满之惧,时刻萦心,此时特地要试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敛 之想,也是惜福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问,倒觉得难以回答。
这时候不容他犹豫,更不能惹恼慈禧太后,唯有先作违心之论,“其实也不能 算多。”他说,“只为几件大事搁在一起办,就显得花的钱多了。”
这两句话在慈禧太后觉得很实在,“说得不错。”她毫不考虑地表示,“先缓 一缓吧!等缓过气来再说。”
“是!”李莲英答道:“老佛爷圣明。”
“你说给立山,看颐和园未完的工程,有什么可以暂缓的?让他写个说帖来我 看。”慈禧太后又问:“皇帝呢?你听他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只说过一句话。“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两副面孔,在慈禧太后 面前,勉强装出豁达的神情,背转身立刻就是阴沉抑郁的脸色,而且不断地吁气, 仿佛撑胸塞腹,有数不清、理不完的积郁似的。
那另一副面孔,慈禧太后看不到,而李莲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不敢告诉慈 禧太后,并且还严厉告诫他所管得到的太监,包括“二总管”崔玉贵在内,不准到 “老佛爷”面前搬弄口舌,否则重责不饶。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宫中从“东佛爷” 暴崩以后,便是“西佛爷”唯我独尊的局面。维持这个局面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 安静。倘或无事生非,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搞得鸡犬不宁,那不仅是极傻之事, 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就因为他是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也跟荣寿公主一样,无形中处处卫护着皇帝, 这时当然不肯说实话。但如说皇帝一无表示,慈禧太后也未必会信。皇帝亲政在即, 每天批阅章奏,要拿出办法来禀命而行,然则对当前这一连串拂逆,岂能默无一言?
李莲英只有拣能说的说。能说的是国家政事,不能说的是慈禧太后的为了她自 己享乐的一切作为,秉持此一宗旨,他这样答说:“万岁爷仿佛对修天津到通州的 铁路,不以为然。”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他怎么说?”
“奴才也不十分清楚。看意思是觉得北洋衙门管的事儿太多。”
“修铁路是七爷上的折子。”
慈禧太后这话的意思,一下子不容易明白。李莲英听到“七爷”跟“万岁爷” 连在一起的事,总是特别小心,想了一下答道:“万岁爷只听老佛爷的话,七爷上 折子,也得看他说得对不对?说得不对,万岁爷不一样儿的驳回吗?”
慈禧太后不即答言,脸上却是欣慰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他能这么 想,心里总算明白。往后有他的好处。” 下一部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