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了。言路上接二连三有折子,山西道监察御史 屠仁守、户科给事中洪良品,都有极其率直的奏谏。此外翰林与上书院的师傅,亦 都说了话,而且除津通铁路以外,也隐隐然提到兴修颐和园的不足为训。这些折子 先由皇帝阅看,看一个,赞一个,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他却噤着寒蝉,什么话也 不敢说。
慈禧太后也知众怒难犯。好在心里已早有打算,召见军机,接连颁了两道懿旨, 一道是就太和门灾,有所晓谕,她承认这是天意示警,应该“寅畏天威”,而在深 宫修省以外,也勉励“大小臣工,精白一心”。
另一道懿旨,是根据立山的说帖,决定颐和园的工程,缩减范围,除了正路及 佛殿以外,其余的一切,全部停工。当然,正路及佛殿这两个主要部分的工程,究 有多大的范围,并未明言。
这两道上谕,是慈禧太后为自己稳一稳脚步,却不能弥补清议对醇王和李鸿章 的不满。只是抗章搏击,也还有分寸,不过看起来对事不对人,其实是既对事亦对 人,因而醇王的精神又坏了。
皇帝也觉得修津通铁路一事,不能只是将原折交议,迹近拖延,所以悄悄向翁 同龢问计。
“师傅,”他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如今该有个决断,自然是 以公意为断。可是公意又在那里?老百姓的话,从那里去听?”
“民间疾苦,不易上闻。”翁同龢答道,“臣亦只是听闻而已。”
“你听到些什么?”
“传言津通百姓,呈诉通永道衙门者,不下二三百起,该管衙门不理。向总督 衙门申诉,因为是奏定办理的案子,不肯据情人告。据说百姓都含泪而去。”
“岂有此理!只怕李鸿章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瞒着他。不然,李 鸿章也不能置之不理。”
皇帝太天真了,竟当李鸿章是汤斌、于成龙之流的好督抚。翁同龢不便直言, 然而也不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么?”皇帝醒悟了,“李鸿章是知道的?”
“李鸿章不是懒于理政的人。”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摇头,然后又问:“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诉 状中是怎么说?”
“无非庐舍坟墓,迁徙为难。子孙见祖父的朽骨,岂有不伤心之理?就算公家 给价,其心亦必不甘。”翁同龢又说:“有人引用圣祖仁皇帝的上谕……。”
一提到康熙,皇帝赶紧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时的上谕怎么说?” 皇帝问。
“容臣检来呈阅。”
检来一本《十朝圣谕》,翻开康熙一朝,有关河工的谕旨,其中有一条是: “所立标竿多有在坟上者,若依所立标竿开河,不独坏民田庐,甚至毁民坟冢。朕 惟恐一夫不获其所,时存己饥己溺之心,何忍发此无数枯骨?”
“圣祖之为圣,仁皇帝之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动了,“转眼就是 归政大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风议之辞,近郊有怨咨之口,诚恐有累圣德, 更恐埋没皇太后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实在不妥。”
“师傅,”皇帝立即接口,“你何不也上一个折子?”
翁同龢这下才发觉“言多必失”,惹出麻烦来了。可是此时此地,不容他退缩, 只能答应:“是!臣想跟毓庆宫行走诸臣,联街上奏。”
“好!你快办去吧。”
翁同龢下了书房,立刻草拟奏稿。以他的见识、文采,象这样的奏折,原可一 挥而就,结果费了一个下午才能脱稿,因为顾虑太多,不能不仔细推敲。
当天便将毓庆宫行走的另外两位大臣请了来,一个是兵部侍郎,也是状元出身 的孙家鼐;另外一个是吏部侍郎松氵桂,他是正蓝旗人,进士出身,但教皇帝读 “清文”,在毓庆宫的身分就差了,只是所谓“谙达”。向来师傅们有什么公折, 谙达是不列衔的,翁同龢为了壮声势,所以将他亦算上一个。
折柬相邀,专车奉迓,孙、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折底来“请教”。看上面 写的是:
“查泰西之法,电线与铁路相为表里,电线既行,铁路势必可举力,然此法试 行于边地,而不适行于腹地。边地有运兴之利,无扰民之害。腹地则坏田庐、平坟 墓,民间哗然。未收其利,先见其害矣。
今闻由天津至通州拟开铁路一道。查天津距通州二百余里,其中庐舍相望,桑 麻被野,水路则操舟者数万人,陆路则驱车者数百辈,以及村酤、旅店、负贩为活 者更不知凡几?铁路一开,本业损失,其不流而为盗者几希!
近来外间议论,无不以此事为可虑。臣等伏思皇太后、皇上勤恤民隐,无微不 至。偶遇四方水旱,发帑赈济,唯恐一夫之失所,岂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穷而 无合乎?况明春恭逢归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风议之辞,近郊有怨咨之 口,似非所以光昭圣治,慰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卜,众论为先,为政以顺民心为要。津通铁路,宜暂缓办,俟边远通 行,民间习见,然后斟酌形势,徐议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松氵桂先看,看完递给孙家鼐,等地亦看完了,方始征询意见:“如何?”
“比上斋诸公的公折,缓和得多了。”
“不但语气缓和,持论亦平正通达。我谨附骥尾。”
松氵桂说完,提笔在后面署了名,孙家鼐亦然如此。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 也有些得意,觉得推敲的苦心,毕竟没有白费。
处理了自己的事,要问问旁人的态度,“上斋诸公的公折,怎么说法?”他问。
“上斋”就是上书房的简称。在上书房行走,亦称为“师傅”,但因为教皇子 而非皇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师傅”。但上书房的人多,加以是协 办大学士思承与吏部尚书徐桐任“总师傅”,在这两位卫道之士支持之下,上书房 的公折,措词就严峻得多了,语气中明攻李鸿章,暗责醇王。恩承和徐桐虽以地位 与翰林悬殊,不便列名上拆,却以私人身分写了信给醇王。当然,词气恭顺而论事 激切,使得醇王大为不悦。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时礼遇甚周,就仿佛汉人书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样。 因此,对于醇王在病中遭遇这种为清议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觉得难过,同时 也有许多感慨和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过。”翁同龢还有许多话,到喉又止,只付之喟然长叹。
孙家鼐了解他的意思,却不肯接口,松氵桂的性子比较直,立即说道:“替人 受过,也要看值不值?替李鸿章受过不值,替皇太后受过就值得。”
修三海,修颐和园,昆明湖设小火轮,装设电灯,以及紫光阁畔建造铁路,凡 此为清议所痛心疾首的花样,说到头来都怪在醇王头上。不是说他“逢君之恶”, 而是本乎春秋贤者之意,认为他不能据理力谏,未免过于软弱。就这一点上,恭王 与他的贤愚便极分明,这几乎已成定评。
然而翁同龢却比较能体谅醇王的苦衷,“醇邸的处境甚难。”他说,“要避擅 专的嫌疑,就不能不唯命是从,千错万错……,唉!”他又不肯说下去了。
“千错万错,错在不甘寂寞。”松氵桂说得很率直,“如果不是他静极思动, 就不会有恭王被逐,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到今天,安富尊荣,优游岁月,何来 如许烦恼?”
话说得太深了,翁同龢与孙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谈。做主人的置酒款客,取出珍 藏的书画碑帖来展玩品评,而松氵桂对此道的兴致不高,所以谈来谈去又谈到时事 了。
几杯佳酿下肚,松氵桂趁着酒兴,越发放言无忌,“今上的福分,恐还不如穆 宗。”他说,“就拿立后来说,当年穆宗远离中宫,是有激使然,加以宫闱中有 ‘大力’干预,以致有后来的弥天巨祸。然而穆宗与嘉顺皇后之间,相敬如宾,琴 瑟调谐,至少也是一种福分。今上呢,方家园的皇后,未曾入宫,只怕就注定了是 怨偶……。”
“寿泉!”翁同龢唤着他的别号,打断他的话说:“酒多了。”
“我不是醉话,是实话。外面有人说,皇后的福分,也只怕有限。试看,册立 未几,有太和门的奇灾,这就象民间新娘妨夫家那样,不是好征兆。”
“偶然之事,无须穿凿。寿泉,来,来,请!这松花江的白鱼,来之不易,别 辜负了口福。”
孙家鼐乱以他语,松氵桂却越说越起劲:“今上实在是天下第一苦人,五伦之 中,仅剩得一伦,你想,可怜不可怜?”
“仅剩得一伦!”翁同龢不由得要问,“是那一伦?”
“就那一伦,也还得看将来。”松氵桂说道,“‘父子’一伦,在皇上最苦, 这不用说;虽有‘兄弟’,并无手足之亲,这一伦虽有似无;做皇帝的没有‘朋友’, 更何须说;‘夫妇’一伦,眼看也是有名无实的了。”
话是有些过甚其词,但大致与实情不差,尤其是父子一伦,在皇帝是隐痛。所 以翁、孙二人,默然无言,静听松林再往下谈。
“今上只剩下君臣一伦了。五伦的君臣,原非为君立论,圣人垂教,重在勉事 君者以谨守臣道。为人臣者,能得君之专,言听计从,如昭烈帝之与武侯,所谓如 鱼得水,”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即使其他四伦不足,亦可以稍得弥补。”松氵桂 略停一下又说:“我在想,今上实在是虽君亦臣,慈禧太后虽母亦父,母子实同君 臣。归政以后,而慈禧太后果然能完全放手,以万寿山色、昆明湖光自娱,优游颐 养不顾政务,那么今上的君臣一伦,总算是占到了。然而,今日之下,亦还言之过 早。”
这段话说得很深,翁同龢与孙家鼐,都在心里佩服,只是表面上却不能承认他 所析之理。而翁同龢又有进一步但相反的看法。
“君则君,臣则臣。纵如所言,我辈能谨守臣道,善尽辅佐,让皇上能畅行大 志,这才算是全了君臣一伦。”
“说得是!”松氵桂看着孙家鼐说:“我辈亦唯有以此上慰圣心了。”
※ ※ ※ ※ ※
一开了年,局势外弛内张。从表面上看,大婚费用一千多万,带来了很兴旺的 市面,诸工百作,直接间接都沾着光,无不笑逐颜开。加以这年本是己丑会试正科, 各省举子为了顺便瞻仰大婚盛典,多提早在年内到京。又因为明年还有恩科,如果 本年场中不利,不妨留在京里用功,免得往返跋涉,所以都带足了盘缠,而且大都 怀着得乐且乐,先敞开来花一花再说的念头,使得客栈酒楼、戏园妓馆,买卖更盛, 纸醉金迷,好一片升平气象。
暗地里却有许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势存在。正象新扎制的太和门那样,俨然画 栋雕梁,几乎可以乱真,而外强中干,内里朽木烂纸一团糟。一个月以前,反对修 建津通铁路的十几道奏折,都为海军衙门压了下来,一班看得透、想得深的清刚耿 直之士,便计议着要用釜底抽薪的治本之计。
其中最认真的就是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他是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的翰 林,由编修转御史,风骨棱棱,是清流中的后起之秀。他对于醇王一系,千方百计 攻击恭王,以及创立海军衙门,侵夺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职权,形成政出多门的混 乱现象,深恶痛绝。所以凡是醇王及海军衙门的敝政,如变相卖官鬻爵的“海军报 效”等等,无不大肆抨击。
反对津通铁路的修建,屠仁守的态度极其坚决。这个把月以来,他一直在盘算, 此事是李鸿章所主张,而恃醇王为护符。不去醇王,不能攻李鸿章,所以釜底抽薪 之道,即在攻掉醇王。
就在这时候,海军衙门与军机处奉旨妥议群臣奏请停办津通铁路一案,有了初 步结果。由醇王与礼王世铎联衔复奏的折子,洋洋数千言,将言官、翰林、部院大 臣所上的七个折子,驳得体无完肤,最后的结论是:“言者之论铁路,乃云:‘即 使利多弊少,亦当立于停止。’此臣等所甚不解也。现当大婚,归政举行在即,礼 仪繁重,诸赖慈虑亲裁。臣等以本分应办之事,若然局外浮议,屡事舐牾,哓哓不 已,以致重烦披阅,实非下悃所安,而关系军国要务,又不敢为众附牵制,遵萌退 诿之志。惟有将臣等所见所闻,确切可查之事,据实胪陈,伏乞圣鉴。至于事关创 办,本属不厌求详,然局外浮议,恒多失实。查防务以沿江沿海最为吃紧,各该将 军督抚,利害躬亲,讲求切实,可否将臣等此奏,并延臣各原奏,发交各该将军督 抚,按切时势,各抒所见,再行详议以闻。届时仰禀圣慈,折衷定议,尤为审慎周 妥。”
这一复奏,对反对之词,用“哓哓不已”、“众咻”、“局外浮议”的字样, 措词很不客气,而懿旨却认为“所陈各节,辩驳精神,敷陈恳切;其于条陈各折内 似是而非之论,实能剖析无遗。”袒护之意,十分明显。当然也接纳了醇王的建议, 分饬沿海沿江各省督抚“迅速复奏,用备采择”。
“明发上谕”一经传市,促成了屠仁守的决心,一共拟了三个奏折,去跟盛昱 商酌。他的第一个折子上说:“归政伊迩,时事方殷,请明降懿旨,依高宗训政往 事,凡部院题本,寻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字样, 恳恩披览,然后施行。”
盛昱骇然,“梅君,”他掩纸问道:“这是请皇太后当太上皇。比垂帘的权宜 之举,更进一层。倘或见听,你考虑过后果没有?”
“自然考虑过,深切考虑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醇王把持朝政,不如请 皇太后当太上皇。”
“此话怎讲?”
“试看妥议铁路一折,明明里应外合的把持之局已应,归政之后,醇王若有陈 述,可以单衔共奏,径达深宫,这是挟太后以令皇帝。而下面呢,礼王唯命是听, 只看这个折子,醇、礼两王复奏,而军机承旨拟上谕,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如 今虽交各省督抚妥议具奏,又有谁不敢仰承鼻息,而独持异议?皇太后、军机、督 抚,都在醇王利用摆布之下,皇上将来的处境如何?不问可知!”
“见得是,见得是!”盛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不让皇太后偏听。”
“正是!”屠仁守答道:“虽然归政,皇上仁孝,有大事自然仍旧禀命而行, 而皇太后将来的见闻,一定不如目前,凡事都听了醇王的先入之言,其弊何可胜言? 皇太后毕竟是女中丈夫,精明强干,能广访博闻,圣衷自有权衡。无论如何比庸囗 的醇王隐在幕后,把持朝政要好得太多。”
不过,这个奏折,其实只是一个引子,倘或采纳,屠仁守便等于建了拥立的大 功,慈禧太后当然另眼相看。退一步说,至少可以证明他的话说对了路,赓续建言, 便有力量了。
于是他要上第二个折子,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力求实现的主张:醇王以皇 帝本生父之尊,决不宜再与闻政事。然后还有第三个折子,继王先谦、朱一新之后, 专攻李莲英。
盛昱觉得他的步骤定得不错,大为赞成,而且作了承诺,只要第一个折子有了 效验,上第二个折子时,他必定助以一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亦必邀约些人,同 声响应,壮大声势。
※ ※ ※ ※ ※
各衙门正月二十一开印,屠仁守抢先递了他的第一个折子。送达御前,皇帝困 惑之至,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来想去,不敢擅作主张,亲手封入黄匣,派太监 立刻送到储秀宫。
一看是屠仁守的职衔,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他奏谏省兴作、节游观的折子, 已经不少,“留中”以后,专门存贮在一处,打算找个机会,跟他算总帐。所以看 到折面,以为又是那一套专会扫兴的不中听的话,那知竟不是这么回事!这一下, 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
“看来倒是忠心耿耿?”慈禧太后自语着,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还是恶意?
如果是好意,此人不象是肯作这种主张的人,如果是恶意,他的作用何在?慈 禧太后不相信屠仁守是好意,只往坏处去想,终于自以为想明白了。
“可恶!”她拍着桌子生气,“居然敢这样来试我!”
于是她派人将皇帝找了来,问道:“你见了这个折子没有?”
“看过了。”皇帝答道:“屠仁守所奏,原是正办。”
慈禧太后心里在想,皇帝莫非是违心之论?当然,这不便问他,只冷笑着说: “难道连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出尔反尔,让天下后世,把我看成怎么样的人?”
这话责备得很重,皇帝十分惶恐,低着头不敢作声。
“这件事关系甚重。”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屠仁守该罚。”
“他,”皇帝为屠仁守乞情,“他的奏折一向言过其实。皇额娘不理他吧!”
“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理?如果不理,仿佛显得他的话说得有道理似的。以 前的折子,或者言过其实,不理他也就算了,这一次可不行!”慈禧太后又说, “你也得替我表白、表白我的苦心。”
这话说得更重了,皇帝唯有连连应声:“儿子听吩咐。”
“且先见了军机再说。”
召见军机,发下原折,礼王世铎茫然不知所措。孙毓汶在这些事上面最机警, 心知其中必有缘故,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态度。
“垂帘本来是万不得已的事,我早就想把这副千斤重担卸一下来了。”慈禧太 后激动的情绪,渐趋平静,所以语气变得相当缓和,但却十分坚定,“到今天还有 人不明白我的苦心,这该怎么说?”
“垂帘跟高宗纯皇帝的训政不同。”世铎答道:“屠仁守拿这两件事搁在一块 来议论,是错了。”
“大错特错!”慈禧太后说道:“这两年的言路上,还算安分,如今屠仁守胡 言乱语,这个例子开不得!我不愿意处分言官,可是这件事关系太大,要交部!”
慈禧太后问道:“皇帝,你说呢?”
皇帝站起身来,答应一声:“是!”然后吩咐世铎:“你们禀承懿旨去拟上谕 来看。”
于是世铎示意孙毓汶先退出殿去,向“达拉密”述旨拟稿。慈禧太后便提到两 度垂帘以来,种种惊疑危难的事件,如何苦心应付,最后很郑重地宣示:“二十多 年当中,很有些人出了力,他们是为国家,可也是帮了我的忙。如今我可以说是功 成身退了,对帮过我忙的人,该有个交代。皇帝,你说是不是?”
“是!”皇帝建议:“可以开单子,请懿旨褒奖。”
“说得不错:世铎,你们开单子来看。第一个是醇亲王。”
“是。”
“恭亲王实在也出过力。”慈禧太后说,“从咸丰十一年冬天到现在的军机大 臣,都开上去。现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后。还有僧格林沁。”
“是!”世铎问道:“王公贝勒,是不是另开一张单子?”
“要有功的才开。王公贝勒,等皇帝大婚以后,另外加思。”
于是世铎回到军机处,与同僚商议着,一共开了九张单子,最少的三张都只有 一个人,一张上面是醇王;另一张上面是头品顶戴赏花翎的总税务司赫德;再有一 张是僧王。此外六张是:现任及前任军机大臣;现任及前任军机章京;各国驻京使 臣;殉难的将帅及一二品大员;现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学士、督抚、将 帅。总数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晋爵,颁赐珍物,逝者赐祭一坛,或建专词。 章恩普施,泽及枯骨。
在这些恩旨的对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为逞臆妄言,乱素成法者戒”, “开去御史,交部议处,原折着掷还”的处分,格外显得令人瞩目。所以在第二天 一早,当他捧着被“掷还”的原折出宫门时,已有好些慰问的人在守候着了。
这一慰问,都是泛泛其词,大家只觉得他向有耿直的名声,不愧铁面御史的美 称,而上折言事,招致严谴,应该寄以同情。但细细考究,竟不知因何而应慰问? 劝皇太后学太上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问吗?当然不值,而且反应该说他咎由 自取。只是以屠仁守的为人,决不肯阿附依违,或者有意搏击,象张之洞、张佩给 当年那样,建言的作用在猎官。因此,交情比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问:何故出 此?
屠仁守被逼不过,同时觉得所谋不成,开去御史职务,就不能再上折建言,等 于事过境迁,谈谈不妨。因而将其中的原委曲折,细细诉诸于几位至交之前。并一 再叮嘱:不足为外人道。
那知道底蕴还是泄漏了,有人将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诉了新升任刑部尚书的 孙毓汶。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见翁同龢时,曾表示屠仁守虽然妄言乱政,却不 失为台谏中的贤者,看样子老太后有回心转意的模样,对屠仁守的观感果真有了改 变,却是一种隐忧。
因此,孙毓汶特地去见醇王,屏人密谈,决定下辣手将屠仁守逐出京城。不过 此案由吏部主办,目前还不能运用军机的职权干预,只有静候“交部议处”的复奏 到达,再作道理。
※ ※ ※ ※ ※
吏部主办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钰麟与主事卢昌诒。处分言官,事不常有,律例 中无明文可查,研究了好些时候,认为只有比照“违制律”议处。
“违制”的处分,有轻有重,由罚薪到革职不等。一而论情课罪,屠仁守的情 形,竟似求荣反辱,究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处分。但特旨交议事件,又不便拟得过 轻,斟酌再三,拟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抱牍上堂,这天是尚书徐桐、锡珍与左侍郎松氵桂在衙门里,长揖参谒以后, 钰麟说明原委,静候示下。
徐桐本来是党附醇王的,因为醇王忽然由守旧卫道一变而为与恭王一样,好谈 洋务,颇有深恶痛绝之感,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便觉得应该 保全。锡珍是长厚君子,认为这样的处分亦够重了,表示同意。不过尚书与侍郎同 为堂官,还需要问一问松氵桂的意思。
松氵桂很耿直,“照我看,似乎不应该处分,”他说,“屠某亦是一片好意。 如果建议太后训政应该革职,那么,倘有人说,皇上早已成年,太后何不早日归政? 这又该怎么样?该奖励吗?”
“说得是。”锡珍点点头,“大婚、归政两大盛典,喜气同沾,似乎对屠某不 宜作过分之举。”
“那就这样吧,‘革职留任’!不过,他已经开去御史,何职可革?”徐桐问 钰麟,“这有说法没有?”
“屠仁守开去御史,应该另案办理。开去职务,不是免官,自然要另外调补对 品的官职,即以调职之日,为革职留任之日。”
“噢!噢!”徐桐又问:“将来调什么官?”
“自然是调部属,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
“好吧!将来替他找个好缺。拿稿来!”
徐桐、锡珍、松氵桂依次画了行,另外还有三位侍郎也应该画稿,不过可以补 办手续。钦命要件,当日便办稿复奏。
慈禧太后正忙着大婚的喜事,而且复奏的辞句含混,不暇细辨,便发交军机办 理。原奏到了孙毓汶手里,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于是他提笔拟了一个奏片:“查屠仁守开去御史,交部议处,经部复奏:‘比 照违制律,议以革职留任,惟现已开缺,应于补官日办理。’又奏:‘屠仁守开去 御史一节,另行办理。’究竟作何办理?议以补官日革职留任,系补何官?均所不 知。拟请旨着吏部明白回奏。”
写完以后,孙毓汶自己先在最后具名,然后送交许庚身、张之万、额勒和布, 一直到军机领班的礼王世铎,一一列衔,方能呈上御前,可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 关就未能通过。
“莱山,”许庚身轻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为已甚吧!而且,皇后的 嫁妆亦快进宫了,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何必杀风景?”
“我与屠梅君无怨无仇,何必跟他过不去。是‘这个’的意思。”孙毓汶做了 个“七”的手势。
“那么,压一压总不要紧。过了好日再递。”
“这倒可以。”孙毓汶说,“你先列衔。”
许庚身无奈,只好写下名字。军机处差不多就是他们两人,禀承醇王的意思在 主持一切,张之万随波逐流,额勒和布沉默寡言,世铎全无主张,都是问都不问, 便书名同意。
※ ※ ※ ※ ※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极好的太阳,万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妆奁,总 计两百拾,分两天进宫。由东城方家园迤逦而至,进东华门、协和门、后左门,抬 入乾清宫。同时,瑾嫔与珍嫔亦有妆奁,数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进宫, 是从神武门抬到东六宫安置。
两家妆奁,从上午八点钟开始,到下午两点钟方始发完,天气就在这时候突变, 浓云密布,到晚来竟飘起雪来了。
这是件杀风景的事,且不说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码第二天发第二批妆奁, 雨雪载途,就有许多不便。两家执事的人,连夜备办油布,将待发的妆奁,遮得严 严密密。这一来就如“锦衣夜行”,看不到什么了,而且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冒着 风雪出来看热闹。多少天的辛劳,期待着这两天的荣耀,作为补偿,不想一半落空, 桂祥大为丧气。
“真没意思!”他向他夫人说,“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备办嫁妆,就倾了我的 家。这还不说,倾家荡产能挣个面子,也还罢了,偏偏又是这样的天气!”
“这怕什么?”桂祥夫人说,“好事多磨,倒是这样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什么?眼看就要归政了,你以为皇上会有多少思典到 咱们家?”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承恩公,前两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补。宫里有皇太后, 外面有七爷,还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丢不下这杆烟枪,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当什么承恩公。你看崇文山……。”
“咄!”桂祥夫人抢着打断,“越说越好了,怎么拿这个倒霉鬼来比你自己? 也不嫌忌讳!”
桂祥将头一缩,烟枪入口,吞云吐雾,百事不问。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实在 有些伤心,也有些担心;二月初五,皇帝赐宴后家,百官奉陪,桂祥没有做过大官, 也没有经过大场面,到了那天,高踞东面首座,位在大学士之上,为殿内殿外所一 致瞩目。看他这委琐的形容,到那时候会不会失仪,闹出离奇的笑话来?实在难说 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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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飘雪,积素满地。到了下午,寸许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泞,反不如 下雪好走。夜里浓云漠漠,下弦月躲得无影无踪,云端中却不时熠熠生光,尤其是 西北方面,如有火光。然后东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现了这样的光焰,午夜时分, 光集中天,修总之间,又散入四方。有人说,这叫“天笑”,又有人说是“天开眼”。 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时未弥百官齐集,午正三 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净鞭“刷啦、刷啦”响亮清脆的声音中,王公百官,行 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礼部官员宣制。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奉迎正使武英殿 大学士额勒和布,副使礼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员,跪着听完,等皇 帝还宫,随即捧节由丹陛正中下殿,护送皇后的金册玉宝,以及内中安放一柄御笔 亲书“龙”字金如意的凤舆,出太和门,过金水桥,经午门、大清门,折而往东, 缓缓往后邸而去。
一到并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宫,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午夜交进二十七的 子时,皇后方始恭受册宝。其时西风大作,恍如万马奔腾。幸好銮仪卫会办差,数 百对画风喜灯,改用玻璃作灯罩,作得十分精致灵巧,虽有大风,喜烛烨烨,不受 影响。苦的是四位“奉迎命妇”,照例应该骑马,风号马嘶,在鞍上坐不稳当,个 个吓得胆战心惊,拚命抱住马鞍上的“判官头”,口中不住念佛。
因此,奉迎的仪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后邸,由方家园经史家胡同、东大街、 长安牌楼、兵部街、东江米巷,进大清门,已将寅时。午门的景阳钟大撞,声震九 城,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进宫了。
凤舆一入乾清门,有十二名太监,手执藏香提炉,引入乾清宫后的交泰殿,将 凤舆从火盆上抬过,在殿门外停下,皇后降舆,由四名女官扶着进殿。
进殿又有花样。门槛上预先横放一个马鞍,下藏苹果两枚,盖上红毡,皇后须 从鞍上跨过,进殿交拜天地,然后引入交泰殿后的坤宁宫。
大婚的洞房,照例设在坤宁宫东暖阁。但合卺宴设在西屋,皇帝与皇后在一双 全福侍卫高唱满语“合卺歌”声中,进用膳房所备的筵席。这自然是一个形式,歌 声一终,筵宴已毕,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时曙色已露,而帝后初圆好梦以前,却还要经过好些仪节,先是由四位福晋 ——惇王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这天根本不能进宫;恭王福晋早已去世;醇 王福晋是皇帝的生母,有意回避。当年穆宗大婚,为皇后梳妆上头的这三位福晋, 死别生离,一个不见,此时当差的四位福晋是:礼亲王世铎、肃亲王隆囗、豫亲王 本格、怡亲王载敦的发妻。她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后梳成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玉钦, 换上双凤同和袍,进用“子孙饽饽”以后,将一个内置金银米谷的“宝瓶”,纳入 皇后怀中,让她抱着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纱已经发白,顾不得再仔细检点还遗忘了 什么仪节,相将跪安退出,两名女官,随即阖上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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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皇后双双上龙凤喜床时,宫中自慈禧太后到宫女、太监,早都起床了, 而有些人,如荣寿公主、李莲英,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过。
办这一件大喜事,荣寿公主是承上启下的枢纽,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安安稳稳睡 过一觉了。慈禧太后看她脸上又黄又瘦,实在于心不忍,此时便怜爱地说道:“你 够累的!这会几总算忙过了,息一会儿去吧!回头来陪我听戏。”
“不累。”荣寿公主陪着笑说,“一点儿都不累。”
“胡说!一宵不睡,有那个不累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你别跟我逞能,快回去睡!不到传晚膳的时候,不准到我跟前来。”
是这样体恤,荣寿公主不能不听话。但请安退出储秀宫,却不回长春宫西厢乐 志轩的住处,而是带着太监、宫女,一径往前,穿过体和殿,进入翊坤宫去看瑾嫔 和珍嫔。
翊坤宫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慈禧太后当贵妃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诞育了穆宗。如今瑾嫔、珍嫔奉懿旨同住翊坤宫,可以看作慈禧太后眷爱这两姊妹, 但亦不妨说是置于肘腋之下,易于监视。
而荣寿公主此来,却不是什么恶意的监视,纯然一片好心。瑾嫔十五岁,珍嫔 更小,才十三岁,虽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宫,仪制繁重而举目无亲,可以想 象得到,她们的内心,不仅寂寞凄凉,而且畏惧惶惑,渴望着能有人指点安慰。
她就是为此而来的。所以一进宫便先在院子里传唤首领太监王得寿,高声问道: “两位新主子刚刚进宫,许多规制还不明白,你跟两位主子回禀过了没有?”
“回禀过了。规制太多,一时也说不尽,只好慢慢儿回。”
“慢慢儿回不要紧,可记着守你的本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以为两位新 主子新来乍到,跟你们客气,你们就敢没规没矩!”
荣寿公主的声音清朗爽脆,最能送远,在东厢庆云斋的瑾珍两姊妹,自然听得 出是她的声音,顿时精神一振,不自觉地都浮起了喜色,而且也都站了起来。
瑾嫔一站起来便又坐下,因为突然警觉到自己的身分,以及在家时,父母长辈 的告诫:宫中规矩大,一举一动,全要稳重,切忌乱走乱说话。而珍嫔虽也记得这 些告诫,并不以为行动要那样子拘束,自己掀着棉门帘便迎了出去。
这时荣寿公主已经上了台阶,廊下相遇,珍嫔喜滋滋地叫一声:“大公主!” 接着便双腿一蹲请个安。
荣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不但是长公主,而且在姊妹中年龄最长,是大长公主, 除去对皇后以外,与并辈的妃嫔,平礼相见,因而不慌不忙地回了礼,站起来问道: “你姐姐呢?”
“在屋里。”
在里面的瑾嫔已经问过管事的宫女,应该出殿迎接,她跟她妹妹一样,先叫应 荣寿公主,然后延入庆云斋正屋,唤宫女取红毡条,打算正式见礼。
“不必!”荣寿公主率直纠正,“等给皇太后行礼,咱们再见礼。我是抽空来 看一看,你们别客气。”
说着,她移动脚步,径自往瑾嫔的卧室走了去。进屋却又不坐,四下里打量了 一番,回头问道:“这屋子不够暖和,是不是?”
“还好!”瑾嫔答说。
珍嫔却不似她姐姐那样懂得人情世故,老实说道:“我觉得寒气挺重的。这砖 地上,要铺上厚厚的地毯才好。”
宫中的陈设供应,都有“则例”,如果要换地毯,必须请旨,荣寿公主也作不 得主,而且这时候也不便跟她细说缘故。不过寒气重是实情,略想一想说道:“先 换个大火盆吧!”她转脸吩咐她的贴身宫女:“喜儿,你别忘了,一回去就说给她 们,把老佛爷去年给的那个特大号儿的云白银火盆,马上找出来,送到这儿。”
“不,不!”瑾嫔赶紧说道:“大公主自己要用。”
“我不用。我一个人用那么大一个火盆干什么?”荣寿公主又说:“宫里有宫 里的许多老规矩,你住长了就知道了,有时候跟他们要点东西,还真不方便。你们 姊妹俩缺什么用的,派人到我那里去要。”她又指着喜儿,“只跟她说就是了!”
“是!”瑾珍妹妹俩双双请安:“多谢大公主。”
“你呢?”荣寿公主问珍嫔,“你住道德堂?”
“是。”
“上你那里看看去。”
道德堂是翊坤宫的西厢,布置与庆云斋相仿。但房屋的隔间不同,小巧精致, 就觉得比庆云斋来得舒适。荣寿公主坐定下来,一只手按着珍嫔的膝盖,笑着问道: “怎么样?想家不想?”
这一问,触及珍嫔的伤心委屈之处,立刻眼圈就红了。这一下让做姐姐的,大 为着急,刚刚进宫,又是大婚的吉日良辰,掉了眼泪,岂不大大地触犯忌讳?所以 瑾嫔连连咳嗽示意。
慧黠的珍嫔,立即会意。她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 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来倒有些想,见了大公主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话说,荣寿公主依然很高兴,而且很奇怪地,竟真的 有着如同对自己同胞幼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怜她天真烂漫,仿佛不知人世的机诈险 恶。而置身在这尔虞我诈,步步荆棘,重重束缚的深宫之中,将来不知道在何时何 地,误蹈祸机?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由得有个想法:趁她还在“待年”的时候,最好能让她跟 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导指点。以她的聪明,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礼制 娴熟,言行有法,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这才不负自己的一片怜爱之心。
如果自己跟慈禧太后提出这样的要求,必蒙许诺,这一层她是有把握的。然而 往深里想一想,又觉不妥。皇后是何等样人,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如何,都难说得很。 倘或将来后妃争宠,自己跟珍嫔结下这样深的一重渊源,便必然会卷入漩涡,不但 不能暗地里对所爱者有所回护,甚至会被逐出宫去。那一来还有什么脸见人?
荣寿公主悚然心惊,庆幸自己幸而没有走错了路,同时由此一番省悟,也更珍 惜她自己的地位。在慈禧太后面前,自己是唯一可以匡正她的缺失的人,就因为自 己不偏不倚,大公无私。一旦失去这样一种立场,所说的话,不管如何有理,也不 会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了。
瑾珍姊妹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局面有些冷涩, 令人很不自在,尤其是珍嫔,急于想打开僵局,便从宫女手里要过荣寿公主那杆方 竹镶翠的烟袋来,亲自装了一袋烟,递到她面前。
“喔,”荣寿公主这下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歉然道谢。“劳驾,劳驾,真 不敢当!”
抽着烟又闲谈,谈到瑾珍的伯父长善,彼此不免伤感。长善在京里闲居了好几 年,不久以前放了杭州将军,一到任就病倒,终于不治。噩耗到京,正在大婚前夕, 也就是惇王病危的时候。好人不寿,而在“花衣期内”,不能大办丧事,更使瑾珍 和荣寿公主都为她们的伯父感到委屈。
由长善谈到他在广州将军任内所延揽的名士,荣寿公主问道:“听说有个姓文 的,教你们姊妹念过书,有这话没有?”
“是!”瑾嫔答道:“就是最近的事。”
“喔,这姓文的叫什么?是翰林吗?”
“不是,文老师是举人。他叫文廷式,江西人。”
“教你们念些什么?”
“教《史记》,也教诗。”
“那你们会做诗罗!”荣寿公主问道:“总有窗稿吧,拿来我看看。”
“我那里会做诗?平仄都还弄不清楚。”瑾嫔向她妹妹说,“把你的稿子拿出 来,请大公主看看吧!”
“丑死了!见不得人。”珍嫔笑道,“等我学好了,再请大公主指点。”
荣寿公主于文墨上头,本来也就有限,要看她们姊妹的诗稿,无非好玩而已。 既然都不肯出手,亦就不必强求。闲谈了一会,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再一次谆 谆叮嘱,有事尽管找她,不必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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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荣寿公主一走,。两姊妹的心情又坏了,说不出是寂寥、抑郁、萧瑟,还是 烦闷?
“咱们倒是该干些什么呢?”
瑾嫔无法回答她妹妹的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 是什么身分?这天是谁的好日子?
“咱们就这么坐着?”珍嫔问道,“可等什么呢?”
是等着觐见皇太后吗?不是!连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觐慈宁宫。不知道 是谁定下的规矩?大婚竟不似民间娶儿媳,入门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见得 着“婆婆”。位居西宫的妃嫔,自然更落在后面。
是等着皇帝临幸吗?只怕也不是。第一天当然得让皇后。然则终身大事有着落 的第一天,没有一个女孩子不重视的“洞房花烛”之夜,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去? 瑾嫔叹口无声的气,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珍嫔却没有她姐姐想得那么多,她只觉得拘束得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而 且无人可谈,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装出庄重的神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这样下去, 不要逼得人发疯吗?
不行!她对自己说,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来问问话。这样一 想,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宫女,含着笑招一招手。
进来了两个宫女,双双请安,站起来垂手肃立,等她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年长的那个。
“奴才叫珍儿。”
“你呢?”
“奴才叫福三。”年幼的宫女回答。
“你们在宫里几年了?”
“奴才进宫六年。”珍儿指着福三,“她是去年才挑进来的。”
“在宫里六年,懂得的事很多了。”珍嫔问道:“你们也常见皇上不?”
“不!”珍儿答说,“不传,不准到万岁爷跟前。”
“你本来就在翊坤宫?”
“不是。奴才本来在如意馆,这一次特地挑进来伺候主子。”珍儿接着请个安, “奴才手脚笨,嘴也笨,求主子包涵。”
“你别客气。”珍嫔高兴些了,“宫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们得教给我才好。”
就在这时候,珍嫔发觉院子里人影杂乱,奔走匆匆,仿佛有所警戒似的,心中 一动,以为皇帝驾临,顿时一颗心往上一提,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
她只猜对了一半,是有人来了,却不是皇帝,而是李莲英。“请主子出殿听宣, 老佛爷有赏赐。”王得寿很殷勤地说,“特为派李总管来传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 事。主子请快出去吧!”
珍嫔的心定了,不过她并不重视王得寿的话,心里在想:都说李莲英气焰熏天, 连礼王在私底下都跟他称兄道弟的。大不了是个太监的头脑,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这童心犹在的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得寿的话,慢条斯理地踏出道德堂,走 进正殿,发觉景象一变,台阶下面东首,她姐姐瑾嫔领头肃立,以下是宫女太监, 站成一排,鸦雀无声。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监,微扬着脸, 姿态不算倨傲,而看上去却令人有昂首天外之感。不言可知,这就是李莲英。
李莲英、瑾嫔,以及所有的人的视线,都投向珍嫔。很显然,只等她到,便可 宣旨。这样的场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迟到的不安,更觉得受窘。可是珍嫔立 刻想到,自己虽只有十三岁,但目前的身分仅次于皇后,在这里除了自己的姐姐, 无须对任何人谦卑。凡事第一次最要紧,自己只守着礼制与身分,该怎么便怎么! 不必迁就,免得让人小看了。
因此,她挺一挺腰,双眼平视着,不慌不忙地走近台阶,然后停了下来,将右 臂一抬,眼睛微微向后看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从容不迫,恰到好处,所以意思是 很明显的:要人搀扶。
于是她身后的珍儿抢上一步,双手扶起她的右臂,眼看着地上,小心地扶她下 了台阶,直到瑾嫔身边站定。
她这样端足了嫔妃的架子,倒让李莲英刮目相看了,垂下双手,先说一声: “奉懿旨。”然后停下来等瑾珍两嫔跪好,方始提高了声音说:“老佛爷面谕:赏 瑾嫔、珍嫔喜膳一桌。谢恩!”
在瑾嫔、珍嫔向北磕头时,李莲英已经下了台阶,站在西面,等她们姊妹一起 身,随即便请了个双安。
“奴才李莲英,给两位主子磕贺大喜!”他起身向王得寿说,“给我一个拜垫!”
这是还要磕头道贺,瑾嫔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太监给主子磕头,是不是还要先 找拜垫?只觉得世家大族的规矩,尊其上、敬其下,李莲英既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 的人,就该格外客气。
“不敢当,不敢当。不用磕头了!”
“是!”李莲英原本无意给这一双姐妹行大礼,便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你等等!”瑾嫔娘家早就替她们姐妹备下了赏赐,最重的一份二百两银子, 就是专为李莲英所预备的,此时已捧在宫女手里,她顺理成章地发了赏。
“两位主子赏得太多了。”李莲英又请了个安。
李莲英传宣懿旨的任务,到此告一段落,本可以就此辞去,而况在漱芳斋听戏 的慈禧太后,亦已到了传晚膳的时刻,应该在那里伺候照料,也不容他在这里多作 逗留。可是他居然抛开一切,留了下来,自告奋勇地执持侍膳的差使。
赏赐的喜膳是由位在养心殿以南,军机处以北的御膳房所备办。名为一桌,其 实不止一桌,一共是大小六桌,另加十来个朱漆食盒,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 捧着,从西二长街经崇禧门,入翊坤门,安设在翊坤宫正殿。李莲英套上白布袖头, 亲自动手摆设菜肴,等一切妥帖,方始来请瑾嫔和珍嫔入座。
入殿一看,才领略到所谓“天家富贵”,说“食前方丈”,还是浅乎言之。摆 设在两张大长方桌上的菜肴,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食具是一式朱红字细瓷的加盖海 碗,或者直径近尺的大盘。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这是为了防毒而设,如果食物中 下了毒,银牌一沾这些食物就会发黑。
除此以外,还有四张小膳桌,分别置放点心、小菜、火锅与粥膳。饭不准叫饭 而叫“膳”,吃不准称吃而称“进”,所以吃饭叫“进膳”。
“请两位主子进用喜膳!”李莲英接着便喊:“打碗盖!”
于是由王得寿领头动手,四五个太监很快地将碗盖一起取下,放在一个大木盒 中拿走。瑾珍姊妹俩东西并坐,随即便有宫女递上沉甸甸金镶牙筷,同时视她们姊 妹俩眼光所到之处,报着菜名。
这种吃饭的方式,在瑾珍姊妹是梦想不到的。尤其是珍嫔,在那么多人注视之 下,真个举箸踌躇,食不下咽。而想到神庙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点 笑出声来。
“老佛爷的赏赐,”谨慎持重的瑾嫔向她妹妹说,“多吃一点儿。”
这一来,珍嫔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实在太丰富了,就算浅尝辄止,也尝 不到三分之一,便觉得胀饱无比,而进膳的时间,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等她们漱过口下座,李莲英才请安告辞,接着,宫门便下钥了。
“这么早就关门上锁,”珍嫔问王得寿,“晚上就不能到那里串串门子?”
“是!规矩这样。”王得寿答说,“宫里跟外面不一样,都是半夜里起身,所 以歇得也早。”
“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呢?”珍嫔问道。“譬如象上个月,太和门走火?”
“那……。”王得寿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迟疑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那 时候,敬事房总管会来通知该怎么办!”
“敬事房总管是李莲英吗?”
“不是。可是他的权柄大,敬事房总管也得听他的。”
“喔,还有呢?”珍嫔问道,“还有那些人是掌权的?”
这“那些人”自是指太监而言,王得寿便屈着手指数道:“李莲英下来就得数 崔玉贵,是二总管,再下来是硬刘……。”
“怎么叫硬刘?”
“他的脾气很硬,有时候连老佛爷都让他一两分,所以叫他硬刘,只有李莲英 管他叫小刘。他年纪很轻,可是念过书,常常看《申报》,老佛爷有时候要跟人谈 谈时事,只有硬刘能够对付得下来。”
“原来如此。”珍嫔又问:“皇上眼前呢?得宠的是谁?”
“万岁爷跟前,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不过,”王得寿回头看了一下,放低了 声音,“有个人,主子可得稍微留点儿神。”
看他这种唯恐隔墙有耳的戒备神态,珍嫔倒吃了一惊,睁大了眼问:“谁啊?”
“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姓王,名叫王香,大家都叫他香王。他是……”
王得寿突然顿住,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恐惧与失悔交杂,显然是发觉自己失言, 不敢再往下说了。
珍嫔当然不肯默尔以息,“你怎么不说完?”她追问着。
“奴才是瞎说。”王得寿陪着笑,“主子别把奴才的话记在心上。”
“不要紧,你尽管说。”
“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奴才是胡言乱语,主子只当奴才什么都没有说。”
居然赖得干干净净!珍嫔有着被戏侮之感,心中十分不悦。但刚刚进宫,似乎 不便真的拿出“主子”的派头,追究个水落石出。而就此不闻不问,却又于心不甘。 那么,该怎么办呢?她这样自问着。
愣了一会,突生一计,随即冷笑一声,“你不说,随你!不过你要让我忘掉, 那可是办不到的事。”她说,“过几天等我问王香自己就是。你下去吧!”
说完,珍嫔亦即起身,连正眼都不看王得寿,打算往后而去。这一下,王得寿 可吓坏了,赶紧喊道:“主子,主子,奴才有下情。”
珍嫔站定了,回过脸来说:“我可不愿意听你吞吞吐吐的话。”
“奴才全说。不过,奴才说了,主子得包涵奴才。不然,奴才一条命就不保了。”
说得如此严重,珍嫔倒觉恻然,也谅解了他不敢轻易透露真情的苦衷,便放缓 了声音说:“你是这里的人,我自然包涵你。可是,你也得拿真心出来才行。”
“是!奴才不敢欺主子。”王得寿低声说道:“主子当心王香,他是老佛爷派 在万岁爷跟前的坐探。”
“坐探?”珍嫔困惑地问,“打探些什么呀?”
“那就不知道了。”王得寿很吃力地说,“反正主子将来要见了王香,留点神 就是。”
“嗯,嗯!”珍嫔静静想了一会,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点点头说:“亏得你 告诉我。我会留神,也不会说破。你很忠实,很好!以后就要这样子,听见了什么 有关系的话,要赶快来告诉我。”
“是!”王得寿觉得这位“主子”,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很老练,便有了信 心,也生出敬意,很诚恳地答道:“主子万安!奴才不帮着主子,可帮着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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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除了大婚礼成,加恩王公及内廷行走诸臣,颁发了四道上谕以外, 皇太后与皇帝都不曾召见臣工。皇帝依旧每天侍奉慈禧太后在漱芳斋听戏,皇后与 瑾珍两嫔,亦依旧各处深宫,要等二月初二,皇后朝见了皇太后,才能到各处走动。
翊坤宫的两姊妹,一直没有见过皇帝。珍嫔还在待年,瑾嫔亦未能与皇帝同圆 好梦。王得寿倒是每天都悬着心在等待,怕皇帝会突然驾临。这样到了月底,估量 皇帝在这三天之中,是决不会到翊坤宫来了,因为归政大典期前,皇帝亲祭社稷坛, 必须斋戒三天,独居毓庆宫西的斋宫,决不能召幸妃嫔。
那知就在这一天宫门将要下钥之时,敬事房总管匆匆赶了来通知:皇帝驾临诩 坤宫,瑾嫔和珍嫔大妆朝见。
这一下让王得寿慌了手脚,一面禀报两位主子,一面传召宫女,伺候大妆。先 穿香色龙纹朝袍,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披上金约,挂 上珊瑚朝珠,最后戴上朱纬薰貂,满镶珠宝的朝冠,另外还要配上各项首饰。手忙 脚乱地刚刚穿戴整齐,已听见宫门外有“起——起——”的响声,知道皇帝快到了。
“赶紧吧!”瑾嫔慌张地问,“我的手绢儿呢?”
“不慌,不慌!”最年长的那宫女,名叫翠喜,见多识广,比较从容,“来得 及,来得及!”
果然来得及。因为皇帝驾临,有一定的仪注,嘴里不断发出“起——起——” 声响,警告闲人回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监,在他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并 排走在两侧,任务是察看道路,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及早戒备。
然后,又隔一二十步远,才是皇帝的软轿,走得极慢。所以等先行的敬事房太 监到了翊坤宫,瑾珍两嫔出迎,也还不迟。
这是第一次觐见皇帝,依照正式的仪注,得在宫门跪接,同时应该报名。等皇 帝软轿进宫,方始跟随在后,进入正殿朝见。
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听皇帝说道:“起来吧!”
“是!”瑾嫔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珍嫔跟着姐姐一起行动,只比她姐姐胆大, 站起身子,大大方方地看了皇帝一眼。
反而是皇帝,倒有些腼腆,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往旁边一避,这样也就自然而然 地看到了瑾嫔。
瑾嫔端庄大方,而且谨守礼法,此时垂着手也垂着眼,因此能让皇帝从容平视。 不能只看不说话,皇帝问道:“你住在那儿?”
“奴才住东厢庆云斋。”
“喔!”皇帝说道,“皇太后前年在那里住过。”
前年因为修理储秀宫,慈禧太后一度移居于此,住虽不久,事先一样大事修葺, 珍嫔便即说道:“怪不得,东厢比西厢新得多了。”
这很平常的一句话,在此时此地便觉得不平常。宫中规制严格,尤其是在皇太 后、皇帝面前,决不能胡乱答话,而珍嫔竟仿佛是在自己家里那样,想到就说,毫 无忌惮,以致瑾嫔不安,下人诧异,而皇帝却有新奇之感。
“这样说,”皇帝看着珍嫔问,“你是住西厢?”
“是!奴才住西厢道德堂。”
“翊坤宫倒来过好几回,从没有到过道德堂,我上你那里看看去。”
“是!”珍嫔答应着,“奴才领路。”
照规矩,该由王得寿侧着身子领路,而珍嫔以意为之,不循法度,却拿她无可 奈何。因为皇帝并没有发话,同时她做得那么自然,潇潇洒洒地,不即不离的行动, 并不能使人觉得她不对。
就这一下,将那些刻板的规矩都打破了。王香和王得寿还有敬事房的太监,全 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到道德堂院子里,都站住了脚,眼看珍嫔在前,皇帝居中,瑾 嫔在后,陆陆续续进了屋子,打门帘的宫女,将棉门帘一放,内外隔绝,只有守在 外面待命的份儿了。
而皇帝却觉得很舒服,他是第一次摆脱了寸步不离左右的那些执事太监,有着 解除了束缚的轻松之感,很随便地就坐了下来。
“皇上请上坐!”珍嫔请个安说。
上面是炕床,宜于躺而不宜于坐,坐着两面临空,不如在椅子上靠着舒服,皇 帝便即笑道:“就这儿很好。你倒碗茶我喝!”
皇帝到那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伺 候,久而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有宫女便待传谕“进茶”, 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珍嫔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珍嫔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 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珍嫔用手指抚着太阳 穴,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对一点儿蜜水吧!”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 到心头。而珍嫔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 谈了的蜜水。这时瑾嫔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 嫔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 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菊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声答应。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唱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
“这菊花是杭州来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长善给你捎来的。是吗?”
“是。”珍嫔威然,“是奴才伯父给的。菊花到,出缺的电报也到了。”
“长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说,“他的儿子很好,志锐是长善的儿子吗?”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长敬的儿子。”珍嫔答说,“奴才二伯父当广州将军的 那几年,志锐一直在广州读书。”
“都说长善在广州的时候,风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气的,在他那里。倒是些什 么人呀?”
“有奴才的老师文廷式,他的才气最大。”
“是你的老师?”皇帝觉得很新奇似的,转脸问瑾嫔,“也是你的老师吗?”
“是”
皇帝看看她们姊妹俩,十五岁的瑾嫔,已有大人的模样,十三岁的珍嫔,稚气 多少未脱,不象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所以又问:“那姓文的教了你们几年书?”
“不过一年多。”瑾嫔唯恐皇帝考问,赶紧声明,“奴才姊妹,不过跟着文先 生认几个字,不敢说是读书。”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 接下来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诒,是旗人 啊!我记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 没有考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决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 道你那老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 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 回那个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 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 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 恤人的。”她说,“决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 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 此,急也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 ※ ※ ※ ※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 连史纸装订而成的,朱丝界阑,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 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做《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 往往别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首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 奇的趣味,在灯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伊然;灯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 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 是指穆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 用“重见”的字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 “鼎湖龙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 且象阎敬铭那些大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 旨的孝心,须当珍重,不该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 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记》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 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 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 就这二十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揭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 的几个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 房午饭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 “什不闲”小调,徜徉入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 “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 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 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 太后不免诧异相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 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 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 亦唯有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 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 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官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婵!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宫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 听说,嘉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 汉书》中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 典故,暗喻世祖驾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 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 的观德殿殡宫,“已遣中宫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那里是嘉顺皇 后绝食殉节,竟是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因而转脸吩咐伺候香 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 苦读,三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 无疑。谁知第三场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 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 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伺候穆宗读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 “谙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 了皇帝闲谈的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 里还有心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对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 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 奇,听完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 苦于难以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
“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马总)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 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 亲王府,本来是和神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皇十七子贝勒永璘表示: “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砷的房子,于愿已足。”其后永 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排,就是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冲随即遭祸, 下狱抄家,有“和砷跌倒,嘉庆吃饱”之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 永磷。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 扩修府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马总)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 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 子”,又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 凉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 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行(马总)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 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
“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冥?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 个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 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 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 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 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 汉武帝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 盛极而衰的原因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这首诗一开 头就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议何事?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 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鸽台以跳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 影,名影娥池。亦日跳赡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 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 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 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 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 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 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 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 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 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 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 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